清光凝露,皓魄爽朗。月至中秋满,还胜别夜圆。
庄霖静静站于一旁,听着三师弟那低沉如醇厚玉石之声,声中是清冷少年看似毫无波澜的心,话里是无邪丫头游历在外闯荡天涯的事。
一幕幕生动的场景好似在他眼前浮现那般,那道瘦小的身影,砍着柴,烧着饭,担着水,喂着马,挥着剑。
应日尧语毕,庄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神中既有喜悦,又有担忧,最后都化作嘴边微微的一笑:
“我妹妹还真了不起啊!”
明明是言氏的金枝玉叶,明明是庄府的大家闺秀,明明这一生都应该受到呵护,然而……
应日尧如夜一般深邃的眸子,直直地看着神情纠结的庄霖,其实连他也没想到,庄暮能做到这种程度,吃得了这样的苦。
但是他并不觉得她有多了不起,如今天下皆乱,大恒前路渺茫,所有人,也包括他自己,都只能选择最难的路!
“二师兄!”应日尧将信件折起,慢慢地装进信封内,庄霖心性纯良,应是不舍庄暮在外游历。
庄霖闻言抬头看向应日尧,只见他神色如初,却开口说道:“不必伤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妹妹一定会长风破浪,满载而归!”
庄霖听了应日尧的话,有些诧异地定定凝视着他,三师弟,是在宽慰他吗?
“三师弟!你……”对我妹妹是怎么想的?
庄霖思及这个问题,内心瞬间慌乱起来,便连忙摇了摇头,将这奇怪的想法挥散!
应日尧眼底将庄霖奇怪的举动尽收其中,心中却是一丝探究的意图都没有,只见他将信随手摆在一旁,拿起自己的被庄霖打断的书卷,继续阅了起来。
庄霖挑起一边柳眉,细细地打量着表情毫无波澜的应日尧,他应是对此事没有兴趣吧!思及至此,庄霖便稍稍放宽了心。
“还有事?”应日尧眼不离书,语气中一点感情都没带。
“那个,三师弟,我妹妹信中所说的,你记得千万别跟别人说!”听了应日尧的冷言,饶是庄霖这个心大的,也有些怯,但叮嘱还是不能少的。
“我为何要说?”应日尧话中含着清霜,冷得庄霖不禁一颤,不过也让他重拾精神。一个奇怪的想法突然冒出,假如三师弟做了自己的角色的话,那他会不会心疼暮暮呢?
唔,可能不会吧!这家伙比冰鉴还冷……
“那我就是放心了!”庄霖看着冷傲又凌人的应日尧,不禁有些得意的说道:“哎!我先回去歇息了,上元节还得回家看妹妹呢!”
你这个没有妹妹的人,就自己一个人看月光吧!
应日尧闻言愣了愣,二师兄这家伙,是在炫耀?
随着一阵关门声,庄霖已经离开了应日尧的书房,应日尧锐利的眼尾瞥了一眼被放在桌上一角的牛皮信封,削薄的唇轻抿了一下,伸手拿起放进桌上的匣子中。
牛皮信封便与言暮先前那封不知天高地厚的信,紧紧地叠在了一起,静静地躺在了某位少年的书房中。
——
十月初十,又是一年晚秋。一朵蒲谷英被秋风吹得飘零起来,其中一颗小小的种子带着绒毛,吹到在易水河畔边上挥着剑的言暮鼻头下。
“阿嚏!”言暮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忽然低头看向清澈水光中自己的倒影,纵然还是个小姑娘,但一年过去,她还是长高了半尺,连初时带来的衣裳也有些不合身了。
原来她又长了一岁了!
离灭门之夜,已过了三年。思及言氏,言暮小小的脸庞上全然是悲戚,握着剑的手又紧了三分!
如今的她,只能拼命练剑,直到有一天,她能强大到不需要忍耐,不需要逃跑,面对仇人时,她拔剑而对,用仇人的血祭奠言氏八十八条人命!
北郭先生遥看着那个不断练剑的身影,一向潇洒不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扰,连那珍藏的话本都看不下去,只得慢慢地将手中的书放下。
在一旁吃着茶点的梅川,端着茶杯的手顿时便定在空中,敏锐地抬起头直视着她,问道:“怎么了?”
北郭先生摇了摇头,呼了一口气,不知道从何说起。
“是小娃娃的事吧!”梅川说道,眼神了然,定在空中的茶杯已经送至他的嘴边,悠然地喝了一口清茶。
“哎!”北郭先生先是叹了一口气,她不是不知道小徒儿的经历,她的所有心魔,所有心愿,都始于她身上流着的血。
这,与她自己何尝不是一样的呢!
“你知道吗?我学易水剑法时,十三岁,练了十年才完全掌握它。小徒儿今年十一,用了半年,左右手皆能使出前九式,绝不是因为她刻苦练功,是因为,她就是天纵奇才!”
北郭先生素手端起一杯热茶,嗅了嗅茶汤,细细闻茶香,慢慢酌饮。
梅川闻言转过头看着北郭先生,饶是他见惯了眼前的人狂傲不可一世,从未见过她会自愧不如,也没想过她对言暮会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感,便说道:
“你那个时候还在皇宫,你的师父也不会让你上山掏鸟,下水摸鱼,自然不如小娃娃这般得天地灵杰。”
北郭先生听了梅川的话,虽然知道他是在宽慰自己,但事实上,她并没有自愧之感,毕竟都是几十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她只是看着那个在河边不断挥剑的小姑娘,有感而发!
天地造化难算,也不知道小徒儿什么时候才懂,很多心结,陈酒一坛能解,易水十式,要用时间去参透!
“其实吧!我一开始并不打算收言暮为徒!”
北郭先生忆起一年多前,那时她刚从福州游历回来,梅川就拿出宋琦给她的信,信中道言暮为穆少兰与言不惑之女,言氏之事她早有耳闻,许是游历在外,什么出类拔萃的人她都见过,任那宋琦在信上吹得天花乱坠,她也权当是宋琦对言暮的舔犊之情所致。
直到她看到信上所写,言暮于灭门之夜,敢勇对刺客。于人贩船中,能忍耐多日。终是心乱了,便连夜骑马去盛京。
在庄府见到言暮时,那时她的眼中是郁闷不已的,心中对仇人的恨也从未想过掩饰,但是却多了一分对庄家的情义,多了一分对她北郭先生的希冀。
“你说我都四十好几的人了,潇洒半生,也没有过良心不安的时候。我在庄府时,对着小徒儿心里就碍着碍着的,我就寻思着吧,先收她回来,看看怎样一个情况再做打算,可没想到这孩子竟比我还天资聪颖,比你还任劳任怨!”
北郭先生想起言暮在这一年来的种种趣事,心中也逐渐释怀了:“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我收过好几枚徒弟,都不像我。但小徒儿不一样,这孩子就是上天赐给我,继承我衣钵的传人,不仅是易水剑法,还有凤蝶盟……”
话毕,茶杯已空,北郭先生慢慢放下茶杯,对上梅川看不穿心思的眸子,随后站起身走向河边。
——
仍在练剑的言暮,心中默默都数着手中的剑式,到了第十式时,转身翻腰,剑气逼人,火星四溅。
突然,叮的一声,不知是从剑星中发出,还是从言暮的心中发出,一瞬间剑气尽散,周围静寂无垠,唯独易水河仍不知少女心中的急躁,依旧潺潺地流着。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北郭先生的优哉游哉地慢慢踱步,行至言暮身后,幽幽地说道:“小徒儿,你听过这句歌吗?”
喘着大气的言暮闻声抬头看向师父,飞扬浮躁的眼眸眨了眨,神色变得纠结:
“传闻荆轲启程去秦国前,高渐离击筑送别,荆轲有感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北郭先生笑着点了点头,接着言暮的话说道:“荆轲唱得太悲壮了,以至于听者嗔目,发尽上指。此段唱毕,只听见荆轲仰头长叹一声,天空中居然出现一道七色彩虹!”
言暮猜不到北郭先生所言为何,纠结的眼神又变得疑惑起来,只得安静地,心无旁骛地听着她的话。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这易水剑法,没有明知有去无还,却毅然前往,决不回头的决心,是参透不了最后一式的!”
“有去无还……”言暮把北郭先生的一字一句听进了心中。有去无还,就是要豁出这条命吗?豁出这条言氏用血给她换回来的命吗?
北郭先生细细端详着自己的小徒儿,一双小手上山下水,握剑砍柴,早就满是茧子,但这孩子从来没说过一个苦字,也没喊过一个累字。
应是她这样的人,才能超越她北郭先生啊!
“小徒儿,现在练不成第十式亦无妨。你深居于此,可能感受不到,其实凭着你掌握的前九式,天下间不见得有多少人能敌你!”
言暮闻言,低头看向紧握在手中的剑,如今的她,是强者?
“师父,你有仇人吗?”易水河上突然间涌起一股波浪,十月的风,伴着言暮的话,幽幽地在此方天地间响起。
北郭先生点了点头,素白衣裙被风吹得微微摇动,言暮直直看着自己的师父,只见她唇边浅笑,眉心的美人痣依旧风华不减。
“那你杀了那个人吗?用易水剑法?”言暮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答案。
“杀了!”北郭先生神态轻松如常,遥望易水滚滚河流,一切皆随风而去。
那一天,她杀了她的仇人,但不是用易水剑法,而是用岁月。。
也是那一天,她收了一个小徒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