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不是有这道赐婚的旨意,顾孟两家本是要过一个喜悦的中秋节的。**
秋闱三场,孟珩取中第六十四名,名次虽不高,但他今年也才不到十五岁,少年举人,算得上春风得意了。
孟老太爷将孙子的三场文章仔细看过,点了点头:“也还中规中矩。明年的春闱不必去了,这样子说不准能取中同进士,反倒糟了。”
对那些寒微学子而言,能取中同进士也是天大的好事,但对孟家这样人家,中了同进士便是一生之玷,连重考的机会都没有。
孟节极赞同父亲的话:“至少还要再苦读三年,也不妨出京去游学些日子,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么。”
孟老夫人有点儿心疼:“珩儿还小……”一个人出门怎么放心。
顾运则忙道:“若小婿明年还出京去测绘舆图,倒可带着珩哥儿同行。”有个照应,岳母也就放心了。
孟老夫人果然眉开眼笑:“那就最好不过。”取了个荷包来给顾浩然,“好孩子,你也是个有出息的,要好生读书。”
荷包里是一对笔锭如意的小金锞子。顾浩然这次回乡,连过三场,也中了秀才。虽然名次低低的只挂了个末尾,但十一岁的小秀才,在家乡真是稀罕之极,顾运则百忙之中,还在家乡请了一席酒庆贺。
顾浩然接了行礼,有些怯生生地环顾四周,小声道:“外祖母,太太在哪里?”他和顾运则是昨日到了京城,在城外住了一晚,今日一进京城就来孟家了,却不见孟素蓉的影子。
孟老夫人笑道:“跟你舅母一起,在给你表姐看嫁妆,你姐姐也在那里。”说到这里,不由得长叹了一声。一个孙女一个外孙女,婚姻大事竟都这样诸般的不如意。
顾运则陪着笑脸道:“小婿带浩儿去看看……”
“去罢。”孟老夫人一生心软,虽然很不喜欢女婿纳妾,但从不迁怒于孩子,看顾浩然这样,心里又十分不忍,吩咐自己的贴身丫鬟碧波,“带姑老爷和甥少爷过去。”意思是让她提醒一下孟素蓉,不要再像顾运则离京时那般给他冷脸了,说到底,既不能和离,女儿还是得跟丈夫好生相处。
林氏正跟孟素蓉在房里商议嫁妆单子。这做侧妃虽然比一般人家的妾略自在些,到底头上是有正妃压着的,嫁妆不可太显眼,却又要实惠。衣料无须太多,横竖王府里有份例,且这东西过几年就不时兴了,只要摆上一两抬今年新兴的花样即可。
“除了倾一盒金银锞子,每一抬里再放四个压箱。”孟素蓉提议,“现银子要多带些方便使用,可也不好带一抬银子过去,索性每箱里都放点,看着不显,用的时候也不怕没有。”
林氏觉得这主意很好:“还要去银楼再打几件金首饰,到时候进了王府,侍妾来拜的时候也要给见面礼的。”打几件式样新份量轻的首饰,赏人的时候好看,又不会让人觉得张扬。
正说着,碧波过来了:“姑太太,姑老爷和甥少爷来了,在姑太太房里等着呢。”
“快去吧。”林氏推了小姑一把,“这也是好几个月不曾见的了,你难道要这样跟他冷一辈子不成?我说句难听的,平白地便宜了那白氏!”
孟素蓉低头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起身回了房。
“儿子给太太请安。”顾浩然一见她进来,连忙行礼。孟素蓉看他也黑瘦了些,就是有一肚子怒火,也不能对个孩子发,摆了摆手,僵着声音道:“起来罢。听说你也中了秀才,好事儿,日后要更认真读书才是。我那儿有一套湖笔,你拿去用,虽说取中了秀才,后头的路还长着。”
锦心忙领着顾浩然出去:“湖笔在厢房,哥儿去瞧瞧。”
房里只剩下顾运则和孟素蓉,孟素蓉起身就要走,顾运则连忙过去拉住了她,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我听岳母说了赐婚的事儿……这些日子,家里都忧心着吧……”
孟素蓉听他还关切自己娘家,忍了一忍,还是流下了眼泪。顾运则有些无措地扎撒着手站了片刻,伸臂搂住了妻子肩头:“这些事儿——都委屈你了……”
孟素蓉猛地抹了一把眼泪:“说什么委屈不委屈,我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外甥女儿,我也情愿!老爷不用说这些,横竖我是不会过去的。”
顾运则叹道:“中秋总要一家团聚,你不去,两个女儿也不去,蔚哥儿也不去——”
孟素蓉冷笑道:“老太太何曾在乎过这两个孙女?蔚哥儿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不去,你们一家子过节,岂不正合了老太太的意?”
顾运则不敢说话。以前他虽知顾老太太只重孙子不重孙女,但毕竟乡下人人如此,横竖妻子持家,两个女儿短不了什么,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愿与母亲起些无谓的纷争。只是此次之事,顾老太太做得实在过分,竟是根本没有祖母的情份,摆明车马地就要把孙女弃了换回孙子来,怎能让孟素蓉不发怒?
“那,那就罢了,我带浩哥儿回去瞧瞧,中秋那日……”
“中秋你就留在那边过罢。”孟素蓉冷冷打断他。闹到这般地步,再让她回去跟婆母扮什么妇孝姑慈,她是委实忍不下去了。
顾运则叹了口气,不再提这事儿,婉转说起了出门在外的事:“我借着测绘海岸的机会,去了一趟吕家村。”
孟素蓉果然听进去了:“那边怎样了?”
“一个村子都夷为平地。”顾运则摇头叹气,“我在县城里悄悄打听了一下,当初谢家姑娘的母亲被烧死在客栈中,客栈老板全家都迁离了,似乎是知道些什么,躲出去避祸了。我还借机去查了查吕家村全村人的户籍簿子,除却当时在村子发见的尸首之外,其余所谓‘被海匪杀掉’的人数,与陆镇带回的‘海匪头颅’人数正好相符。这些我都细细记了下来,以后,说不定就能派上用场。”
孟素蓉默然片刻,道:“哥哥也还在搜集证据。这些事,你不妨先与父亲说一说,看父亲是什么意思。”
夫妻二人在房里说了好一会儿话,出来时孟素蓉虽仍旧不肯回那边宅子里,但神态已然温和了许多,又让顾嫣然姐妹两个来跟父亲说了半晌话,才叫人套了马车送顾运则父子去了那边宅子。
柳姨娘在屋里等得发急,才见顾怡然回来,忙道:“太太可肯回去了么?”
顾怡然摇摇头。她在孟家日子过得舒心,孟老太太并不因她是庶出的便与孟玫有什么区别,孟玫年纪又与她相仿,正好说得来,并不想出去跟顾老太太住在一起。
柳姨娘却有些急了:“太太这是怎么了,哪有跟老爷赌气到这般程度的!这中秋节都不过去,可怎么好?”
顾怡然看她一眼:“姨娘急什么,听太太的就是了。”好端端的孟家不住,住到那边小宅子里去看祖母的脸色做什么?孟老太太虽不是亲外祖母,可比顾老太太对她好多了。
柳姨娘急得跺脚:“难道太太以后也不回顾家了不成?再怎么错,那也是婆母,若是传了出去……”
顾怡然有些恼了:“祖母何曾把我和大姐姐放在眼里,若大姐姐这事儿换成了我,姨娘打算怎样?”看柳姨娘这样,也做不到孟素蓉那般护着女儿。果然庶出的女儿就是命苦,将来无论如何,她绝不给人做妾,绝不让自己的儿女也吃这样的苦头!
柳姨娘被问得哑口无言。她是怕孟素蓉当真跟顾运则翻了脸,连带得她也回不去顾家。孟素蓉有嫁妆有儿女,不怕什么,她却是什么都没有,将来要怎样?只是这话不能说给女儿听,只得支吾着道:“你小孩子家,不晓得轻重利害。若是太太不回去,这是不孝,传了出去,连带你的名声也要坏了,将来说亲事也说不到好人家……”
顾怡然敏锐地觉得柳姨娘这话只是敷衍,但也不想跟她辩驳。在孟家住的日子越久,她便越觉得与柳姨娘说不通:“姨娘就别操心这事了,我年纪还小呢。”你操心有何用?指望你,指望祖母,还不如指望太太和外祖母呢。
柳姨娘还想说话,顾怡然不耐烦听,转身走了:“我还有功课要做,姨娘先歇着,等我做完功课再来陪你。”孟玫年纪虽与她相仿,功课却远远在前,她再不努力,只会被抛得更远。
顾运则带了顾浩然回到那边的宅子,顾老太太和白姨娘早憋得要生霉,一见了儿子,都各自抱着哭起来,边哭边抱怨日子不顺心,抱怨他回来得晚。顾运则风尘仆仆的在外头折腾了好几个月,在孟家尚能得孟老夫人一番慰问,回了自己家却只有鼻涕眼泪和抱怨,不由得有几分心烦,不好说顾老太太什么,便板起脸训斥白姨娘:“浩儿中了秀才,正是高兴的事,这样哭哭啼啼的是做什么?母亲年纪大了身子弱,也禁不得这样哭,你不说劝着,自己倒先哭起来!”
白姨娘只得收了泪,拿帕子擦着脸道:“妾也是高兴得太过了……这些日子太太也不曾过来,老爷和浩哥儿的事,妾和老太太一概不知,老爷这一回来,妾是太高兴了……”
顾老太太被这么一提醒,马上想了起来:“可不是!这一晃四个月了,你媳妇连面都不露,这是做媳妇的道理?马上叫她回来给我赔罪,不然——不然就休了她!”
顾运则觉得跟母亲无话可讲,只得祭出了杀手锏:“休了她容易,可这同文馆的差事是岳父张罗的,没了这差事,儿子连每月十两的俸禄也没有,更不必说前程了。难道让儿子回乡下再去种田不成?”
顾老太太哑口无言。外头的事她半点不懂,只知道京城的东西贵得很,居大不易。可若是回乡种田……难道她费尽心力把儿子养大,好容易跟着他享福了,最后居然还要回去种田不成?
“儿子如今在京城,只能指望岳父扶持。”顾运则趁热打铁,“如今素蓉不肯回来,岳父岳母都十分不悦——就是浩儿在青文书院读书,也是岳父跟书院里的夫子有交情,否则京外学子,户籍都不在京城,学院并不愿收。”
儿子和孙子的前程都在孟家手里,顾老太太也只能偃旗息鼓,再不提让孟素蓉回来赔罪的事,只抱怨整日关在家里,日子难过。顾运则一一听完,答应过些日子带她出去走走,便将顾老太太打发了。
白姨娘见顾运则回来,心花怒放,捉着空回自己房里仔细打扮过,花枝招展地出来伺候顾老太太用饭。如今孟素蓉和柳姨娘都不在,顾运则自然就归她独占了不是?可惜一顿饭用过,顾运则拉了顾浩然跟顾老太太告退:“浩儿的功课不能停,儿子还要给他讲一章书。”父子两人去了书房睡下,白姨娘盼到半夜,也没见个人影。
八月十五那日,同文馆这样的冷灶索性只当值半日,早早地就放人回家过节。顾运则先来了孟家,送上一份节礼,陪着孟老夫人说了半晌的话,才告辞回顾家宅子。等人走了,孟老夫人叹口气,对孟素蓉道:“姑爷能做到这般,也差不多了,那总是他亲生母亲。你做媳妇的尚且不能不孝,何况他做儿子的。”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便是如此。顾老太太明晃晃地偏心孙子,不将孙女放在眼中,可因她是顾家辈份最尊之人,你奈她何?
“今儿就在家里过节,到了年下,也该回去了。”孟老夫人当然心疼女儿,更心疼女儿亲生的外孙和外孙女,但既不能把女儿留在家中一世,就只得低一低头。如今女婿这头已经低得足够了,自然该有个台阶下,不过也不能回去得太轻易,否则顾老太太便要得意了。
孟素蓉低头半晌,轻轻应了。倘若她只得顾嫣然一个,当真就敢再不回顾家,可还有顾蔚然呢,他是顾家的儿子,年纪又还小,将来尚未有个着落,总住在外祖父家算什么呢?做母亲的,没有一个是不为着儿女的。
孟瑾是十月十二进晋王府,十月初九,王孟两家送嫁妆。
因是做侧妃,虽有嫁妆也不好张扬,两家都是抬着出门便径自送往晋王府中,并不再绕路夸嫁妆,如此一来,居然是前后脚到了晋王府侧门,王家的嫁妆才进门一半,孟家的已经到了。
虽说是王府纳侧,百姓不敢随意围观,但既然是打王府附近的街道上过去,少不得途经的百姓要看一看。这不看则已,一看就看出高低来了。两家的嫁妆都是十八抬,但孟家的箱子比王家要高上一截,抬嫁妆的人脚步也沉重得多,显然箱子里头的东西比王家的更丰富。
京城的百姓也都是有些见识的,更有些闲人平日里最爱打听传说这些闲话,当即就指点了起来:“王家是尚书,孟家老太爷才是个祭酒,一样是嫁嫡长女,这嫁妆好似还不如孟家呢。”
立刻便有人炫耀自己消息灵通:“你不知道了吧?孟家这嫡长女是嫡嫡亲的,亲爹亲娘都在。王家那是后娘,俗话说了,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这话三传两传,连王尚书都听见了,赶回家把王夫人臭骂了几句:“特地跟你说,嫁妆好生置办着,连这点脸面上的事都做不成!”但嫁妆已经送出去了,还有什么办法挽回?
孟家人倒并不关心谁的嫁妆压过了谁,孟瑾三日后就要一乘粉轿抬进王府了,谁还关心王家的嫁妆什么样,多说几句话,多叮嘱几句才是正经。
一家人正围坐着说话,丫鬟拿了张帖子进来:“是二姑老爷府上的帖子,派了个管事妈妈过来的。”
孟老夫人忙叫让进来。这管事妈妈孟素蓉也认识,便是韩老夫人身边的丁妈妈。进门先给众人都行了礼,才道:“大少爷考中了举人,明年春闱也想下场试试手。正好老太爷的孝期也满了,也就回了京城来。本该先送封信回来的,我们老夫人说,没准信到了人也就到了,不如给亲家老夫人惊喜一下。”
孟老夫人听得笑起来:“你们老夫人这个脾气,总是改不了。不是要给我惊喜么?怎么又先派你来了?”
丁妈妈笑道:“本是想都安顿下来,明日让我们大爷和太太直接来给亲家老夫人请安的,这不是进城门的时候听说表姑娘今儿过嫁妆……”韩老夫人一打听是孟瑾做了侧妃,便觉得不对劲儿。依孟家人的性情,就是女儿进宫做贵妃也是不肯的,怎么会送进了晋王府呢?忍不住便先叫丁妈妈过来问问。
孟老夫人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摆摆手:“是皇上的旨意,不必再说了。”转而问起韩家人,“都好?你们老夫人身子可好?”
丁妈妈是积年的老妈妈,看孟家人的神色就知道不可再问下去,便也接着孟老夫人的话说起韩家的事:“老夫人身子还好,只是老太爷这一去,哭过几回,眼睛比从前不成了……大少爷中了第七名进士,明日太太就带着少爷姑娘们过来给外祖父外祖母请安。”陪着说了半天的话,这才告辞回去。
丁妈妈回到韩府,府里尚有些地方未收拾停当,孟素兰还在外头忙活,韩晋韩绮等人都围着韩老夫人说话,见丁妈妈回来,都忙问道:“怎么回事?”
丁妈妈也只能道:“亲家老夫人不愿提,只说是皇上的旨意。”
“难怪……”韩老夫人叹了口气,“我说亲家老爷是不会……”想到是皇上的旨意,把后半句话也吞了回去,转头叫同福,“去取我那副赤金头面——不成,赤金的太招摇了,拿那副珍珠头面来,给表姑娘添妆。”
同福忙答应着去了,丁妈妈又道:“顾表姑娘也定了亲了。”
韩老夫人大吃一惊:“嫣姐儿?她才多大?”
韩晋在一旁听着,连忙问:“不是听错了罢?定了哪家?”表妹尚未及笄就定了亲?
“是定给了平南侯府的二公子。”这件事孟老夫人也只是提了一提,丁妈妈也只知道个大概。
韩晋一怔:“那不是毅之的庶兄?”毅之是周瀚的表字,周瀚离开北麓书院之前,两人已经称兄道弟,彼此都呼表字了。
丁妈妈点头:“应该是的。大约就是因着周三公子在咱们家里住过几日,平南侯夫人请了姨太太和表姑娘上门做客,才结了这门亲。”
韩绮轻轻撇了撇嘴——嫁个庶子算什么。不过姨父罢了官,表妹的家世,要进平南侯府也只能嫁个庶子。
韩晋倒有几分可惜。一年不见,也不知表妹又出落成什么样子了,居然已经定了亲……
“既这样,把那副赤金的头面给嫣姐儿添妆。”韩老夫人低头想了一想,“明日都去,我也去看看亲家。”韩孟两家通家之好,孟老夫人的性情她也知道,大孙女嫁人为妾,还不知怎样伤心呢,得去看看,陪她说说话也好。
毕竟是一路颠簸过来,韩老夫人也累了,用过饭便让儿孙们都回自己院里去。韩绮和韩绢同住一个院子,姐妹两人边走边说话:“表妹居然嫁了个庶子。”
韩绢低声道:“毕竟是平南侯府呢。”庶子也是平南侯的儿子不是?将来她若是嫁人,能嫁到这样的人家也就烧了高香了。
“没见识。”韩绮嗤之以鼻,“平南侯的儿子,也有嫡庶之分。将来侯府都是周三公子的,庶出的,不过薄薄分一份家业罢了。”
韩绢低头没说话。侯府将来自然都是周三公子的,可又不是姐姐你的,你可激动个什么呢?当初时不时地在周三公子面前显示自己的才华,结果怎样?周三公子还不是转身就回了京城,也没见对你有什么眷恋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