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怒火藏得极深极隐,它从最深层次的地方,一点点的,以眼底的沉寂为燃料一点点向上攀爬。他脸上真如广场、街角伫立着的雕塑般毫无情绪,但眼底却有如冰雪消融,逐渐展现出内里的炙热。
纵然最初的乔安再不善人际交往,这么多次的转世下来,她也学会了良好的察言观色能力,这无关天赋,只能说是见多识广、熟能生巧。
她只是用面对陌生人的态度,友好而平静地问了一句:“先生,你认识我?”
来者像是因她这句话愣了下。
乔安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设想,她试着问道:“也许先生见到的是我妹妹?”
虽然她觉得认错人的可能性很低,希尔达因为迷上了前几年热映的一部电影中一个叫做安吉拉的女星,学着她剪短了头发,把发梢略作卷烫,又染成了与电影中的角色相似的红色,然后她为了追求与那个女星相同的体重病态般疯狂地减肥。而希尔达又是一个颇为爱美的女孩,她的脸上时常画着精致的妆容,微微拉开了两人样貌的相似性。这几年还从未有人将她们的身份弄混过。
但无论如何这也是一种可能性。
她没放过打听希尔达的机会,她说:“我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她叫做希尔达,头发染成了姜红色,短发,前不久她来意大利旅游时失踪了,您是见过她吗?”
然而对方只是沉静地看着她,眼底的火焰被更厚重、更寒冷的寒冰封住,不带一丝波澜的往下沉去。
对方的沉默让乔安有些怀疑对方究竟有没有听到她说的话。
出门在外,谁没遇见过几个怪人呢。
乔安不以为意,准备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这个一直沉默着的男子终于开口了,他说:“并没有。”他这话显然是在回答她问他有没有见过希尔达那个问题。
“虽然很遗憾,但我想她已经去世了。”他又说。
如果换做旁人,大概早已因为对方这近似于诅咒般的话语而生气了,乔安却只是用着一如开始时的态度,说:“有所预料,但很抱歉,我很难相信一个陌生人说的话,您是从什么地方得到了相关消息吗?”
如果希尔达真的去世了,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的她丝毫不会感到意外,但一个刚刚还说过自己从未见过她的陌生人随口说的她已经去世了的消息,真的没问题?开玩笑呢。
男子就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不信任一样,也没有过多的解释,他用那双墨黑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她。
乔安见对方不再说什么,就向对方笑了笑,拿回他手中的红色发带,礼貌的告了别。
黑发的男子没有挽留,也没有回以告别,只是静静地注视她离开,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很少有人能够知道他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举着红气球从他身边跑过,在路过他的时候不小心蹭了他一下,男孩的母亲从后面追过来,急匆匆的替自己的儿子道了声歉,然后脸上挂着又是无奈又是纵容的笑容继续追赶自己的儿子去了。
别人从这个母亲身上看到的是宠溺与慈爱,映入披着天鹅绒长袍的男子眼底的却是来自母亲的冷漠与憎恶。
从他的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前方一个小喷水池旁正有一对依偎在一起的年轻情侣,他们互喂着冰淇淋,有说有笑。
旁人看到的是他们的恩爱,情人间的甜蜜,然而他却清楚的知晓这一场看似浓情蜜意的恋爱不过是又一场悲剧,一方痴心一片,待对方如珠似宝,另一方却视对方可有可无,比之陌生人也有所不如。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脸上挂着嘻嘻哈哈的笑容,正和自己的几个朋友打闹。
外人看到的是他的欢快,他看到的是他父母刚逝,年轻人脸上的笑容显然没那么真切。
这就是他的能力。
一切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所有联系,彼此的感情,都在他的眼中无所遁形。
天空中突然落下一记炸雷,原本令人舒适的蒙蒙小雨突兀地挺了一瞬,紧跟着就落下了豆大的雨点。
男子漆黑的双眼中荡起丝丝涟漪,就像是有什么胶状物在他眼中融化了一样,他眨了下眼,当眼睫重新抬起时,那深邃黝黑的双目已变作了一片鲜红。
……
和陌生男子耽搁了些时间,当乔安来到普奥利宫殿前,被很遗憾的告知,普奥利宫殿目前不对外开放参观,而且它的开放时间是随机的,毕竟普奥利宫殿并不是无人居住,游客要想进去游玩,自然只能随主人的兴致。
这下,乔安是真的没什么线索继续寻找希尔达了。
然后她又想到了之前那个男子,其实她一直在他身上感到一种说不出口的违和感。若非这股违和感,或许她会再和对方攀谈一会儿,说不定真的有希尔达的消息呢。不过当时的她还是没有选择留下来多做交流,这么多次转世以来,她偶尔也学会了听从自己的直觉。
她没有带伞,被这阵突如起来的雨淋了个正着,当下也顾不上再去哪乱逛了,直接躲进了一家商店里,等了一会儿后,趁着雨势有些减小的时候,迅速奔回了旅馆。
她洗了个热水澡,冲掉一身雨气。躺在床上认真想了想,她现在是该继续留在希尔达,还是直接离开意大利更好。
她仔细整理了一下脑海中自来到意大利后,她打听到的关于希尔达的消息,决定还是先回美国吧,虽然她对希尔达的感情已经差不多消磨干净了,谈不上什么姐妹情深,更无关感情喜恶,但毕竟挂这个孪生姐妹的名分,在亲妹妹出事的情况下留在意大利游山玩水,乔安自认还是一个有操守的人,她做不出这种行为。
现下也只能寄希望于她其实没抱多大指望的当地警方身上能发生什么奇迹了,当然,所谓的奇迹估计也仅止于能够找到尸体的程度。
话又说回来,她突然意识到一个很讽刺的事情。
她在起身前往意大利寻找希尔达之前,跟她这世的父母说过这件事,他们两人也没有反对。但她来到意大利这么久,居然没打过来一个电话、或是发电子邮件过来询问一下有没有什么情况,有没有找到她们之前最“宠爱”的小女儿,更别说提醒一下她不要乱跑注意安全,以免像希尔达那样失踪了。
这两人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奇葩了,还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乔安也不打算继续在这个家耗下去了,感情——不论是爱情、友情还是亲情——的培养从不是单方面的事情,更何况她也已经过了雏鸟情节的时候,从美国法律上来说,她目前这具身体同样正好到了可以独立生活的年纪,而她对这个家庭也没有什么眷恋可言,正好可以毫无滞碍的离开。
没再多想,她直接在网络上预定好了飞机票,改日就回到美国。
……
美国——
一个女孩站在一栋住宅外,她长得与乔安极为相似,但即使不那么仔细的看去,也会发现两人间有着很大的不同。
这个女孩长得太过完美了,莹亮的双眼如同宝石般璀璨,连毛孔都看不到的皮肤洁白如雪,双唇带着花瓣般的粉嫩。用个最粗俗直白的说法来形容的话,她不需要任何化妆就可以登上任意一本模特杂志,即使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靠这副靓丽的外表也能在众明星中轻松搏出位。
她咬了下唇,带着些紧张,又有些自豪地低声呢喃道:“希尔达已经死了……身为人类的希尔达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