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 十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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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对这件事非常生气,恶狠狠地责骂我,你真是个窝囊费,快三十岁的人,不明不白被人开除了,还有脸回来,气死我了。飞起一脚,正中我的肚子,去,告他们去,去呀。嗳哟!我捂住肚子拔腿就跑,不几步便绊倒在地。刚才我恍恍忽忽地走路,脑子想到父亲,知道他会这样,所以脚下一乱摔了个嘴啃泥。我爬起身,四下里扫视,确信父亲并没有踢我,而垫疼我的却是半截砖头。我拿起砖头小心地把玩,我认为是不在的另半截砖头垫了我,如果它在,整砖块就可能平躺地面,而不是竖立。妈了个巴子的,要是我揣着这半截砖头去市政府上访,不行就拍他姥姥的,看哪个孙子敢欺负。

市政府前围满了人群,的哥告诉我这些人都是来上访的,同时打手机告诫对方绕道,这条路很快就会堵塞。上访人群大致由三部分组成,外层是零零落落人车混处的围观者,内层分为两块,左边一群席地而坐,右边一群列队站立,人数过百,人手一只碗或盆,静默如猫。人群之中夹杂的警察,大概是在维持秩序。我从人群间往里走,两个警察拦住问我有什么事,然后领我进值班室登记,叫我到另一间房里等。房里坐着七八个人,等候楼里的人过来接待。我找一张墙角无人的长椅坐下,倾听其他人的谈笑和电话。谁是先世界的?我起身跟来人出去,在门外站定。

里面烟味呛人。现在好了。我是经贸委的,你有什么事?

我是先世界的,叫任之初。我休公休假期间因遇特殊事情,延误了两天,回来后我生病住院,可我还没有出院,他们却以连续旷工五天的规定将我开除。我要求他们撤职这个决定。

对不起。先世界集团不属我们经委系统,改制后已调归民营局管理,你找他们吧。来人头也不回,丢下我扬长而去。

我到登记处重新登记,说明找错了,该找民营局,然后进去等。这回等到来的人比经贸委的还要矮瘦,像一只病鸡,拎的包又大又重,看着就叫人替他担心,他的身体会不会累散架。我把先前的话重复一遍,他静静地听完,说出的话却和前面那人惊人的相似和相反,先世界集团不属民营局,归经贸委管理,应该找他们。我说已找过经贸委,他们也是这样答复。他挠了挠头,表示他们也无能为力,爱莫能助,建议我找劳动仲裁部门,这属于劳动合同纠纷,他还要去参加一个很重要的会议。

他娘的,老子真的想板砖拍人,拍死了老子偿命。这时,科长打来电话,他问我人在哪儿。我正在气头上,就说我在经贸委民营局,我还要上告。他想和我谈谈,这事不能怪他,公司这样做是不对的不公平的,他虽然据理力争,终究是人微言轻,胳膊拗不过大腿,挺对不起小兄弟的。他知道我是个人才,又年轻,到南方去,过几年当个老总,让他们后悔去,气死他们。劝我不要意气用事,把时间浪费在上访上不值得,他可以介绍我先到他表哥的公司工作。我谢了科长的关心和好意,但我仍要到权力部门讨个说法。挂了电话,我有一种不妙的感觉,恐怕不会有什么结果,可是不去,怎么向爸爸妈妈交待呢。

下午,刚进劳动保障监察大队我就开始后悔,也许不该来,而应该直接到法院起诉。坐在木椅上,我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希望劳动部门主持公道。中年妇女始终面带微笑地听,不时打手势要我补充,直到我实在无话可说了,她才开口说话。

你是不是连续超假五天以上,而且没有上班?

是的。但那是有原因的,y市派出所无缘无故关了我四天,不是我故意旷工,责任不在我。我一回来就去上班,科长放我两天假,让我休息,我的同事可以证明。我生病住院也是事实,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开除我,损害了我的合法权益。

你没有责任,我们可以理解,也非常同情,但你有请假和续假手续?没有吧,所以单位按规定办理也没有错呀。有一点,我要纠正你,先世界集团是解除和你的劳动合同关系,也叫终止劳动合同关系,不是开除。

解除劳动合同与开除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大着呢,你是外行你不懂,你可以慢慢领会。另外,我听说,他们解除你的劳动合同,有更实际的考量,他们认为你已不能再履行你的工作职责,利用单位内部规章制度终止你的劳动合同,也多少照顾了你的面子。

我请问她照顾我的面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说我不能履行工作职责。她笑而不答,反而说,这几年下岗的开除的都做了大老板,发了大财,先世界集团没什么可留念的,不要在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到外面去闯一闯,照样能杀出一条血路。她问我y市警察找我干什么,并且再三开导我,说呀,没事的。起先我不想说,这事说出去不好看不说,也不会有人相信。我讲的过程中,她一边点头一边批评警察胡闹,批评集团做决定过于草率,对人太不负责。

去时,我一肚子的火气和委屈,出来时已是雨过天晴心平气和,虽然她没有为我解决任何问题。

小屋亮着灯,王叔正在等我,见我神色坦然,以为事情解决了,我说不用解决了,以不了了之,就是最好的解决,他非常惊讶,就这样算了,不告了吗?我说是的,我准备过两天到南方打工。他骂那个妇女阴险狡猾,是条毒蛇,她在坑我,我上了她的当,将来肯定会后悔的。他突然急速咳嗽起来——他说他是完了,年纪大了,我还年轻,不能,绝不能放弃,一定要向他们讨回公道,让他们加倍赔偿。他气乎乎地走了。

我不在时,有人将我的私人物品送了过来,打开袋子,我鼻子一酸,伤心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这些勾沉往事的物件,如今却是我失败的见证。我挑了几件放进包里,加上这几件,我的错误和失败并没有变得更多更沉,我从没有摆过它们,而且它们还会不断地积累增加。我打算打电话回家,告个别,明天就动身。我还在想,爸爸的电话倒来了,问我开除生病是怎么回事。我避实就虚敷衍几句,我早就不想在那混了,这样反而坚定出去闯的信心。他急了,孩子,你傻呀?开除是名誉问题,涉及个人品质能力。主动辞职,我们晾他可以,他用内部制度耍我们不行。开除一个人必须符合劳动法,生病期间开除我们,严重侵害了我们的合法权益,我们应拿法律捍卫我们的权益。我说电话上说不清楚,有空的话,我回家当面汇报,法院起诉耗时过长,我不想起诉,况且个人跟单位打官司,就是赢了也是输。他更急了,要我明天就起诉,我们一定胜,不要怕时间长,赢了他就得赔偿,那样至少我们在经济上不会有损失。我要考虑一下,他要我不用考虑,否则,他们就要断绝和我的关系。他赢了,我答应起诉,但我不愿去法院,他让我写个事情经过,其他一切不要我管,他去托人找关系找律师,到时我出一次庭就会搞定。

王叔听见我们讲话,又折回来,一直站在身后听着,我答应了,他显得很高兴。小任啦,应该听你爸爸的,长辈总没有坏心的,都盼着孩子好。我对他说我真的不想起诉,对法院我有隐隐的深深的恐惧,我们难以预料结果。王叔老于世故见怪不怪地说,有这种感觉正常,法院法律谁不害怕,这件事情由父亲去办,有什么事他顶着,坐享其成,真是幸福死了。王叔笑了,看着我就像又看见了爱斯特。我问王叔接下来这段时间干什么呢,开庭早着啦,我总不能坐着干等吧。他出主意说,经委民营局的话,先世界集团不会听,干脆去上级上访,上面总有人管得了它,现在就兴这个,单位政府都怕上访,一旦有人上访就紧张害怕,要是能解决了也就不用开庭,可以省去不少麻烦。我担心这样不行,他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第二天,我把夜里写好的两页纸交给王叔,我父亲来,请他转交,破天荒的,王叔还没起床。他笑笑说,老毛病又犯了。我说今天不去了,陪他去看医生要紧。他摆摆手,不行,上访是大事,他吃些药就会没事。市信访局地理位置偏僻,昨晚,他问了人,在圣特路乘17路车,到站下车再问人。我买了张市区地图,按王叔的路线,转了四次车,总算到了信访局。

上访的人不多,我数了一下,排我前面的共9人,其中3人可能是一家子——夫妻俩带一孩子,算起来,我排第8号,数字蛮吉祥的。坐我右边的中年人,手上捧着皱巴巴的上访信,边看边唉声叹气,孩子不停地哭闹,父母又是哄又是吓,接待上访的胖子厌恶地皱着眉头。中年人问我带上访信没有,我不知道有这规矩,他告诉我,他前天白跑一趟,又回去请人写了一份。我借了支笔,在他的指点下,写上上访事由和请求。

上访结束的人一个个将信将疑地离去,新来上访的人一个个惴惴不安地进来。去了,他们不管,你们是上级,如果不解决我们就不走。妇女抱着孩子,不管不顾地叫嚷,男人在一旁目光迷离地呆站。你们每次都说跟他们联系,可我们去了,他们又推说不知,我们不回去了,你们就在这解决,今天就解决。妇女一屁股坐下,披头散发地哭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男人不知所措地看看女人又看看胖子。胖子用手指着男人,似有话说;坐着的人,没有一个上前劝解。胖子打电话叫来几个人,把妇女拉起来,指示戴眼镜的秘书陪他们回去,到单位现场解决。

房间里安静下来,又恢复它固有的规律和秩序。我把上访信递上去,胖子问了我的姓名年龄籍贯等情况,一一记下,拿过上访信看了几眼,画两道线,在空白处写上:请阳城市政府查明情况,依法处理。我拿起胖子的墨宝准备走,胖子又要回去,盖上章还给我。因为惦记王叔的病,我匆匆忙忙上车,赶到市政府。传达室的保安说分管市长不在,领导太忙,车进车出,不容易等到,叫我去找经贸委,我说我昨天找过,他说昨天是昨天,今天你不是有上级批文吗。我找到经贸委,接见我的人看完胖子的批件,摇了摇头,要我去找民营局。找到民营局,接见我的人看完胖子的批件,也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指点我应该找经贸委或是申请劳动仲裁。我知道自己走进了和上次一样的圈圈里,各有说辞,谁都不管,再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王叔躺着,刚吃了药,精神好了许多。我讲完上访的遭遇,他非常气愤,叫我明天直接去市政府找市长。第二天,我第三次到市政府。昨天那个保安说,市长不在,出去了,要我去信访局。我要求进去等市长,因为信访局解决不了问题。他拦住我,坚决不让进,还说我这样乱上访,严重干扰政府工作。另一个保安打电话说,传达室里有个上访者,不听劝阻无理取闹,要冲进市政府,叫对方快来。不一会儿,来了一辆丰田面包,下来两人,不由分说,就把我架上车带走。

车子在锈蚀斑驳的铁门前停下,司机按响喇叭,里面开开一扇小门,出来一个留寸头光膀子满脸横肉的大汉,手拿警棍,脚穿布鞋,一望而知是个刑满释放人员。车门一开,两人连拉带推将我弄下车,大汉抓小鸡似的,半提着我进了门。

这是一处废弃厂房,面东三间平房,面南是一幢标准化车间,车间的窗上钉满了木板。车间里阴森地亮着灯,散乱坐着五六个上访者,两个手拿警棍的人和大汉一样一身短打。一直坐在椅子上,左眼淤青的男人拍着手说,欢迎加入上访人员学习班,本学习班又多了一名学员,我们能在这里相聚真是今世有缘。各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请进这个学习班吗?我来告诉你们,凡是不按信访条例上访乱上访的人,都要到这里学习,维护政府及各部门的正常工作秩序,这也是开办这个学习班的目的。青眼讲完后指着我,要大汉给我这个新学员讲讲这里的规矩,然后大声斥责我,胆子不小,敢冲击市政府,活的不赖烦了。大汉不敢就讲,还是请青眼讲,青眼装着没听见,抬起头看房顶。大汉双手紧握警棍,挺直了身子,直视着我说,第一,要遵守纪律制度,不许离开或企图逃跑;第二,认真学习理论文件,深刻反思自身行为的危害;第三,凡事要及时报告请示,不准阳奉阴违。听清楚没有!我在电视上看过警校教官对新学员的训话,情节类似于此,但我还没有适应自己的新身份,不知道该不该回答。坐在我身后的老头走过来,在我耳边小声说,快回答,不然,要挨打了。我想这里又不是土匪窝,不至于打人骂人。大汉怒气冲冲地上前搡了我一把,声嘶力竭地问我听清楚没有?我爬起来,掸掸衣服,在长凳上坐下。大汉气急败坏地说,你今天晚上不准吃饭不准睡觉,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青眼和大汉走了,老头竖起大拇指,对我说了不起,因为他进来一周了,敢不回答的,我是第一个。我挪近一点,坐在老头身边,轻轻问他这里怎么像监狱?他笑起来,要我不要小看了这个学习班,它堪称现代人类的一大发明。公安局管理犯法的人,纪检部门管理党员干部,我们这些上访的小百姓,既不违法又不违纪,放到公安纪检都不行,所以新设了学习班。关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虽然不是拘押,但一样地没有自由。公安纪检部门拘人有时间限制和法律的麻烦,这里则没有,进来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呆多长时间。想出去也行,前提是必须承认自己上访的错误,并写下保证书,保证以后绝不再上访。还有一点,我差点忘了,如果你要想早出去,就要找人担保,担保人——一般都是自己的工作单位或是村里干部——要替你交伙食费,还要承担连带责任,出去再想上访,担保人也不会让你去。我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地方,怀疑他夸大其辞。他说他是过来人,这回是二进宫了。我问他上次是怎么出去的,他说他没有公务员亲戚,找不到人担保,也不愿意找人担保,结果他们就通知村干部来接他出去。

这里的管理人员都熟悉老头,因为年纪大,他们不敢过分为难他。前一次他在这儿学习了一周,这回他打算住上两周再走。他把这儿当成了旅馆,他回去也是一个人。我问他们在这儿整天都干些什么呢?他说学习——拿出一本有关上访方面规定的小册子——不分白天黑夜,睁开眼就得学习,有人监督的。我开玩笑说,你学得怎么样,到没到本科程度?他附在我耳边说,他什么也没学,他在偷偷整理上访材料,每次他们都要搜走上访材料。我有些惊讶,进来两次了,出去还要上访吗?他戏言他是生命不息上访不止,问题不解决他死不瞑目。我们刚刚见面却像相交多年无话不谈的老朋友。老头非常健谈,说起话就收不住,从他的经历不难发现,其实他是个很开朗的人,但他就是不能放下被人诬陷的耻辱,因此走上十多年艰难的上访之路。

晚饭时,大汉只拿来五碗方便面,指明没有我的,其他人帮腔说情,这样不好吧,该打该骂不该饿,人不吃饭怎么行?大汉蛮横地说,就这刑罚,看不惯一起陪着,不吃拉倒。老头掏钱多买了一碗,说是自己留着吃夜宵。大汉一走,大伙纷纷聚到一起,老头把两碗都泡上,分一碗给我。我推让不肯,我吃了他的夜宵不是没了吗?老头说都是阶级弟兄,不用客气,他还没有吃夜宵的习惯;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吃吧,你饿着,我们也吃不下。老头招招手,要大伙靠近一些坐下,这会儿,那帮狼崽子正忙着喝酒呢。有人提出让我讲讲自己的苦恼,大伙听了一起帮着想想办法。

夜色前的最后一缕天光消失了,灯光也渐渐地亮了起来,灯光下,一张张不同的脸却覆盖着相似的愁云。他们听了我的遭遇,大伙都笑了起来,这事容易解决,趁此机会多学学法律,出去起诉。有人说这事最好找领导,他们单位一个职工,因为赌博被抓,按照单位规定要开除。他拿了一把菜刀到经理家,指着经理的鼻子,你不让我过,我让你一家子都不好过,你有个孙子,在实小幼儿园,我就一人一把刀,你看着办。经理吓的龟孙子似的,乖乖答应,一切照办。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什么规定不规定的。还有人说打官司是正道,动菜刀那绝对是一着险棋。大汉满脸酒气地抱了几床被子进来,扔到稻草上,要大家早点睡,夜里有人起来要报告。被子不够,我跟老头挤了一个被窝。老头一躺下就打起鼾,大伙被吵的没法,有的坐起来,有的趴着,小声诉说自己的见闻遭遇,下半夜才相继入睡。

第二天九点半钟,青眼在大汉的护卫下进来,半阴半阳地问大家,学得怎么样?有想通的就去办公室跟他面谈,签完字,车子送他回去。没想通的继续学,什么时间想通什么时间走,他有的是时间。他提醒大家,要珍惜这种学习机会,从灵魂深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一点点小事就到处上访,不值得,老老实实过日子不行吗?说话之间,外面又送来一个新学员。青眼又让大汉讲了一遍规矩,自己接着训诫几句就走了。青眼狗仗人势地恐吓新学员,监督大家学习,不许交头接耳。下午,一位学员跟大家告别,大家问他想通啦?他说,想通个屁,进来两天了,家里孩子没人管,不回去不行。有人说他拿孩子做幌子,想老婆才是真的,有人问他签字保证了还上访不?他回答那保证算啥,不过是孩子过家家,过一阵子,他还会继续上访,哪怕耗尽一生。他请大家多联系,将来有空到他家里坐坐,大家纷纷祝福他,大有相聚苦短依依惜别的意味。

老头劝我回去,青年人不能呆在这里。我想再陪他一晚,明天回去。他说他没事,材料写好他就走,要我回去看看王叔,院子里就他一人,还病着,太孤寂了。我交了伙食费,保证书,含着泪跟大家挨个握手告别,丧魂失魄地走出大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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