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右边移一点点──对,就是这样──”
“这边麻烦再挤一挤,不然镜头里塞不下这么多人──”
“那位绿发的男生不要臭着脸好吗感觉好违和──”
穿着全套校服的啡发女孩掸了掸西装外套的下摆,瞄了一眼不远处的赤司征十郎。感应到了来自女孩的注视,对方缓缓地偏过了头,唇角的笑意清浅得像是小溪流水。在阳光之下,少年的金眸璀璨得像是被高温溶化的黄金,让她移不开眼睛,又忍不住想要移开眼睛。
在开学礼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拍班级照。今届应试生整整有五班,人数奇多,而且各种发色的人都有,神泽纪惠的啡发混在人群之中不算起眼。然而女孩的存在感,也并非全然建基于发色之上。
摄影师将拳头捂于嘴前,仔细审视了一下整个班级,然后指了指神泽纪惠。
“不好意思,那边那个红色眼睛的女孩子,对就是妳──”赤司征十郎的目光随着话音移至神泽纪惠身上,“稍微有点太高了吧?请站到那边去……就是那个紫色头发的、很高大的男生旁边。”
女孩点点头,从旁边的女生之中找出了一条窄道,边小声道歉边往摄影师所指的位置走去。她被安排到了最中央的地方,正好卡在男女交界之处,那里通常是最高的人所站的地方,拍起照来会比较顺眼。
神泽纪惠走过几个人,终于到达了紫原敦的身旁。
女孩已经是全级最高的女生了,饶是如此,两人之间的身高差也大得过份。在这次调动之后,神泽纪惠和赤司之间的距离拉长,和神泽纪正反而更加接近,碍于角度,赤司也看不见她的神情。
在红发少年看不到的死角之处,女孩的笑意轻轻收敛了一点。
紫原敦懒懒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有说,打了一个呵欠。
──闪光灯一亮。
──这就是,最后了呢。
在过去的假期之中,女孩和黑发少年的关系渐渐回温。
虽然早就和好了,但心中不多不少还是会有根刺,要恢复到从前的关系不光需要两人的努力,还需要时间来沉淀好一切。
事实上,神泽纪惠也知道,她和纪正和好的时机也不是巧合。
神泽纪正知道她的一切,除了她不愿意告诉他的部份。时光飞逝,转眼间就走到了国二的终卷,再不好好把握机会的话,就会错过很多事情,与这段再也不可能回来的国中时光。神泽纪惠知道对上会在升上国三之前与她和好,如此笃定,自然不是毫无缘由──她已经预见到纪正的选择。
这也是为什么,对方当时的态度会如此恶劣──嘴上说的是自责,其实也有点怪责神泽纪惠的意味也不一定。只不过场合不对,只将自己的不满藏在心里罢了。既然不说出口,神泽纪惠就算心知肚明,也没有必要去在意。她所想要的,仅仅就是神泽纪正的原谅而已。得到了这个,附加的伤害她可以无视。
墙上时钟的短针走到了十一。
啡发女孩心不在焉地打量着礼堂的木墙,脑后的马尾束得高而且紧,看起来有种正式感。她慢慢将目光移至讲台上的身影,此刻正发言的是今年的新生代表,女孩所在的三年级离台上太远,她并不能看清那人的脸容,事实上她也对对方的样貌没有任何兴趣。然而对方的声音在扩音器里响起,传遍了礼堂里每一个角落,嗓音和腔调竟然有几分像赤司征十郎。
新生代表发言不是什么很有趣的话题,神泽纪惠也没有用心去听,女孩只是在那人的声音之中不知不觉出了神。
在她刚入学的那时,对帝光的所有认知就只有“男子篮球部很强”、“校服看起来不错”。当初选择帝光的人不是她,神泽纪惠无非是因为纪正选择了这间学校,而且离家又不算太远,所以也跟着入学而已。其他的事情神泽纪惠并不曾太在意,她连在进入新阶段时特有的兴奋不安都完全没有,因为知道有神泽纪正在,绝大部份的时间两个人都可以在一起,就像以前的十二年一样。
开学典礼上发生过什么事情,神泽纪惠已经不太记得了。就算这是每一年都会举办的仪式,但具体的流程到底是什么,神泽纪惠从来没有搞清楚过。然而也有一件事,也仅仅只有一件事,至今仍然巨钿无遗地存留于她的记忆之中。
女孩将第一眼投放于赤司征十郎身上的时候,率先注意到的既不是他的脸,也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的手──红发少年的手上并没有演讲稿。
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小孩子,在公开场合发表什么的时候,忘词也是常见的情况,因此很多人都会预备好演讲辞以防意外发生。可是他没有。
何等自信,又何等从容。
这时候女孩才瞇起眼睛,打量一下红发的少年。赤司伸出手来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方向,清朗的声线响彻礼堂。“大家好,我是赤司征十郎。”
举止淡定的人,总让人有种“可以安心依靠”的印象。
赤司征十郎就是这样的人。纵使当时年纪尚小,但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已经能看到少年骨子里的稳重。那次演讲便是一次好例子。句子与句子之间的每一次停顿长短、每一个微表情、每一个肢体语言,都无比明确地表达出这个讯息,彷佛是谁在大声高呼着一般──这个人聪慧而且能干,优秀却不失礼貌,是个真正做到面面俱圆的人,值得将很多事情都交付给他,他也一定能够将所有事情都完美地完成──就是这样让人不自觉地忽视了他的实际年龄,给予某个意义上的无条件信任的能力。这是一种天赋,又或者是多年来所受的教育的点滴累积,总之是被磨练到与人格本身融为一体的特质。
神泽纪惠认得他的脸。这种像蔷薇和火焰一般的红色,难以让人忘记。女孩曾经和他在一次豪门的茶会上见过面,当时她的心神并不在茶会本身上面,只是跟着父母和主人家打了个招呼,就被神泽纪正拉出去玩了。
可是她对出席人士的脸容仍然有一点记忆。赤司征十郎身穿着古典的和服,面容沉静地跟在父亲身后,观其意态,与其说是父子,倒不如说是主人和与他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年幼侍从,神泽纪惠有一瞬间下意识去看少年的腰间,想要看他有没有佩刀。女孩在走出门口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红发的男孩垂眸低头,盯着自己衣服的下摆,神色之间竟然有几分空洞。
神泽纪正拉拉她的衣袖,因为出声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力,神泽纪正不敢开口唤她,而是用眼神催促。女孩趿上了木屐走出房间,关上了推拉门,赤司征十郎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来,看着投射到纸门上的两个小小身影。
赤司征十郎觉得,女孩这几天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虽然她有意识将真实的情绪隐藏起来,笑得也如平常一般自然,但一旦静下来,神泽纪惠的眉眼便变得郁郁寡欢,显然是在为什么事情困扰着。
他们相熟起来已经有一段日子了,赤司也不是不够敏锐的人,神泽纪惠的情绪到底如何,对他而言是只用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情,直白得犹如阅读一本太简单的书籍。赤司之所以有此思量,也不是因为无法分辨女孩的情绪。
需要考虑的事情,就只是“要不要开出口”而已。毕竟神泽纪惠恪守着给自己定下来的规矩,不干涉赤司在任何场合的行为和做法。正如神泽纪惠相信赤司有足够的智慧摆脱困境,红发的少年也相信女孩有解决问题的能力,要向人求助的时候女孩也不会死守着自己的骄傲。要解决难题,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遵从理性不去问,还是听从感性去问出口,这是一个问题。
赤司用了一次眨眼的时间,去作出了这个决定。
红发的少年放下筷子,“神泽君呢?”
神泽纪惠犹如被赤司的话音惊醒一般──她近来经常如此──打了个激灵,微微坐直身体,“一瞬间觉得赤司君是在叫我了……纪正?去训练了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赤司的双眼紧锁着女孩的脸,留意着她每一点的表情变化,连眼神的闪烁都不曾放过。然而他一无所获,女孩的神色没有异常之处。
这样说,就不是神泽纪正的问题了。
除了黑发少年之外,赤司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她如此困扰。
撇去父母的意外不谈,女孩的生活一直都很顺遂,自己有能力摆平麻烦固然是原因之一,还有一方面是因为有兄弟扶持,精神上不至于匮乏。如果困扰的根源不是出自神泽家内部,女孩几乎不可能如此烦恼。
赤司征十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如果直接问出口的话,神泽纪惠的回答是可以预见的“没事”。她并不是会主动与人分享心事的人,这一点看她之前的经历就知道──面对疾病时她连兄弟都不曾交代一声,对于是外人的赤司更加不会吐露一词。
看着对面支颐看向邻桌的女孩,红发少年眨了眨眼睛。
──又出现了,这种失落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