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1 / 1)

《时光不曾苍老》

2016.07

001

康念相信,梦是有征兆和暗示的,梦就像一个人的眼睛,是会说话的。

很少有正常人重复做一个梦,重复见同一个场景,或者同一个人,而她总是在同一个梦里循环往复。梦见的永远是那条深深胡同里的院子,还有那个年轻的扎着麻花辫子的姑娘。

袁宁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张画纸和一盒彩色铅笔,康念收下,放在桌子前,把昨天又梦见的相同场景画下来。用袁宁的话来说,就算是相同的梦,偶尔也会产生新的细节,病人自己注意不到,就要依靠心理医生的专业来发现了。

“嗨,我们就是干这行的,都是吃饭家伙。”袁宁说,“你先画着啊,我去开会,应该很快能回来。”

康念抽出一支黑色铅笔,动手作画,也没理她。

门嘎达一声轻轻关上。

素描成画很快,康念随意勾勒几笔,形神兼备。她没有上色,因为低头看着这幅画,她其实自己也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感觉,但心上像蒙了一层阴影,有乌云惨淡,灰蒙蒙的。

她盯着深灰色的线条,迟疑一会儿从侧口袋里摸出一颗烟含在嘴唇上。

白色雾气成一团在眼前徐徐上升,模糊又虚幻。

还是那条深不过七米的胡同,从头到尾只有三户住家。胡同尽头停了辆生锈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半截碎了的小风筝。院子里的香椿树枝干从围墙上探出头来,干枯灰扑的形状像是在窥探过往来客,又像是在与胡同口堆在一起的几个矮花盆里枯萎的吊兰打招呼。一个扎着麻花辫子的姑娘站在眼前高大的黑木门和两侧琉璃瓦对联前许久,抬手叩上门上的木环。

其实康念很清楚这个辫子姑娘是谁,可她瞒着袁宁,不想说。

她心里有道伤口,愈合的不是很好,只要轻轻动一点,就会开裂流血,把记忆里最黑暗的东西暴露出来。

她宁愿自己背负前行,让伤口发臭腐烂,也不愿同人分享这些。

一颗烟吸完,她站起来去开窗户通风。

下午两点钟,又是工作日,医院门前忙忙碌碌,到处都是人和车。

她低着头看楼下,门诊部大门前的车道都被堵死,连走人的地儿都空不出来。推着自行车和电动车的人探着脖子往前看,奋力想找个空挡插队进来。两排车一来一回熙熙攘攘往前移,车鸣声阵阵传来,惹得人心燥,一颗人头从马自达里伸出来,用恶狠狠的语气说,按什么按,就你们有喇叭,按喇叭交通就能疏通吗?

在医院的人脾气都暴躁,马上有一辆自行车冲上来,你叨逼叨什么,闭嘴吧你!

一车一人吵起来。

康念面无表情的看了会儿,听到开门声。回过神,把窗户关上了。

一个穿着线衣牛仔裤的年轻女孩走进来,面露疲惫:“可算开完会了,什么正事儿也没讲,纯浪费时间。”

“把门关上再抱怨。”康念随手抽一张纸巾把烟屁股收拾好,“还有,你的吊兰都让你养死了,还留着干嘛?”

袁宁挠了挠腮,低头看看墙角处毫无生气的吊兰,“哦,这个啊,忘了扔。”

“请你把门关上。”康念又说一遍。

“好的好的!”袁宁默默关门,鼻子在空气里吸了吸,“康念姐,你又抽烟了。唉你看我讲过你很多次了嘛,烟这个东西会成瘾,跟吗啡似的,你不能依赖它。”

康念嗯一声,也不跟她争,“我知道。”

袁宁走过去把手里的PAD递给她,还是小声咕哝,“每次都讲知道知道,可你没一次听我的,唉,我都不好同嘉言姐交代。”

康念接过PAD,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袁宁抽过她的画开始研究,她开始做PAD上的问卷。

她低头对着问卷发呆,其实上面只有几道题,但她输入之后又删掉,删掉之后想了想,觉得怎么写都不太对劲。

袁宁不知道几时看完素描,抬头看着康念又走神了,轻轻咳嗽一声为她接下来要说话做个铺垫,她勾了勾自己的刘海,这是她说话前的惯性动作。

“凭感觉就好,只是一个你最近精神状态的小测试,没什么的。”

康念瞥了她一眼,在心中吐槽她的这句话。她当然知道是测试她这一段时间的精神状态,她甚至预料得到,等她写完答卷生成一个心理预期的时候,袁宁的表情一定是皱着眉头说“诶呀,怎么又同上次一样呢。”

袁宁这句话一说就是四年,康念做梦都会梦到。

袁宁把康念杯子里的水倒掉一点,倒上热水,兑成温的。把素描放在桌子上,感叹的语气:“康念姐,我觉得你哪天不写书了,还可以去画画,都是专业的。”

康念没理她,沉浸在那套心理测试上。

她对着问卷发呆,看着最后的一个问题。

“你很容易注意到很小的声音,问周围的别人,他们都没留意到?”

她面无表情,飞快的给出答案——A,非常同意。

这是什么狗屁……为什么要回答这种问题?无来由的,康念情绪产生莫名其妙的波动,但她很快把这种情绪压抑下去。

她是个严重的社交障碍患者,还有潜在的抑郁症,从四年前婚变的那天起,她的精神状态就没有正常过。

袁宁是自己的好友苏嘉言介绍来的,年纪小,专业却很棒,康念勉强接受治疗,但好像也没什么效果。

当然,她这几年也没多配合,唯一的让步就是按照袁宁的遗嘱按时吃药。抑郁症是被控制住了,可这个该死的社交障碍,似乎越来越严重。

袁宁接过PAD滑动了几下,果然皱起眉头。康念捕捉到了她的这一点情绪,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袁宁微不可闻的叹气,余光里是一副怜悯的神色。她说,康念姐,我不得不遗憾的通知你,你的病不仅没有好转,还有点加重的趋势。

这在康念的意料之中,她淡定的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把先前的素描保存起来,发送到自己手机上,起身拿起包要走。

家里还有篇专栏要做收尾,时间有点来不及。

袁宁追出来,说了一堆康念耳中的废话:“不过你别担心呀,下回我们换一种治疗方案,肯定有效果的,你别有心理压力呀……诶,康念姐!”

康念背着头朝她挥挥手,走到电梯前又想起来嘱咐:“嘉言那里还是按我们先前商量好的说,别告诉她我的实际情况,她最会小题大做了。”

“啊?”袁宁的声音在身后越来越小,“……可是嘉言姐说下个月就回国啦!她一定会发现的……”

不知道康念听到还是没听到,只见她人影已经转过走廊,走向电梯。

在这种被告知病情加重的情况下,康念多年后再一次见到温礼。

温礼没穿白大褂,走得很急,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镜上连镜片都没有。

康念根本没认出他是谁,干什么的。只觉得这个人造型滑稽,像个十年前的非主流。

第一印象太过一言难尽。

康念站在安全通道那里等电梯,电梯门开了,温礼半个人从门里面探出来,白衬衫上有点灰尘,还有点皱,领带没打好,领口也没扣紧。他戴了一顶有花样的手术帽,头发都扣在里面,露出半截光溜溜的额头,带着口罩,还戴了硅胶手套,袖口包在手套里。

他蹭着肩膀蹭掉半边口罩,露出下半张脸,用手肘顶着电梯门,朝康念喊:“同学!同学你能不能过来帮个忙?!”

康念楞了一下,抬起头,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对自己说话的男人。

那一张脸真是帅的可以,皮肤比女人还吹弹可破,好像伸手一捏就能滤出水儿来。

其实六年前,两个人也只是神交,从未真正见过面,听闻对方大名,偶尔能在社交网络上聊那么两句。是以多年后的会面,谁也认不出谁,也算正常。

“诶呀,太好了,终于遇到可以帮我的人。”温礼哈哈一笑,朝着她挥了挥手。

康念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自己身后,没人。

温礼的笑容纯粗又有点孩子气的无辜,“这位同学?”

康念眼神一闪,终于确定他一定是在叫她--这个地方,悬在挑空三层的地下会议大厅上方,窄窄一条刷洗得泛光的走廊上,只有她一人,单肩背着一只帆布包,站立在他远处。

“同学,”温礼又喊了一声,“能不能帮个忙……我挺急的!”温礼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求人面孔。

康念永远记得那种眩晕一般的光亮和潮热——不是因为看到帅哥,而是因为她的社交障碍,让她特别讨厌陌生人跟她说话,而且是用一种热切的、迫切的目光看着她跟她说话。

瞬间涌上一股反胃感觉,呼吸也急促了几分。乍一同陌生人讲话,腿也有点软了。康念踉踉跄跄地往后走了几步,扶住墙壁,很快,那种晕眩感像是酒精冲脑一般飞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视线开始模糊,光线一点点消失,直至一片黑暗。

平复一会,康念回头看了看,医学院楼二楼通往解剖教研室辅楼的那扇对开大门从来不打开,高年级上课都要从另一边特别入口刷卡进入。但是它们现在就对着她大大敞开着。

“这位同学……”温礼仰了仰头,又唤她一声。康念在撞到他的视线后眼神下移,可以看清他线条坚毅的下巴轮廓。她咽了一下口水,双手有点抖,但还是缓缓走了过去,迟疑瞪着电梯里的人,电梯门往他手臂上撞一撞立即又打开了。

温礼尽量站远,几乎贴近后背的墙。电梯里的人看着她说:“同学,你帮我,你过来一点……你帮我按着这里,”示意电梯按钮,“按着下去,上去也行,帮我按着,不要让门关起来。”

他的手跟她的手指有一瞬间的摩擦,康念动作一僵,闪电似的缩回手。

温礼忙着照顾转运床,没有留意到她的小动作。

她走过去,手指钦到了按钮上,隔着控制板下一只金属垃圾箱,人也不会贴电梯门太近--然而电梯里的情景,她是永远忘不了——横着两张黑色面的转运床,轿厢一晃,床角的滚轮咕噜噜响,而床板上,斜放着三具尸体,看不出性别,头顶朝着她,乱发纠在一起,发黄发皱的皮肤像糊在硬纸壳子上的黄色画报,不过也是风吹雨打沾了泥浆变得稀烂的画报纸。轿厢里的人却无视她的僵硬,转身试图同时拖着两张转运床,改变方向,把它们平行地拖出电梯。

电梯的轿厢里有点热,康念鼻尖出了点汗,边上人一晃过,带着阵风,就感到鼻尖上凉,连额头也是凉的。温礼费力拽着床边栏杆往外挪,转头对她说:“能不能帮我一下……”

他换了一只手按电梯,伸出一条胳膊摸到床栏杆上。他干结的头发就快擦到她的手腕。她憋着气,一起用了力。

拖出了这两条床,温礼又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会。”

康念咬着牙,腮帮子有点气鼓鼓的。有一秒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来帮助这个自来熟。然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幻听了,她觉得从电梯里传来一阵阵轻微的响声。好像有咳嗽声一路远去。

康念闭上眼睛,一切马上又正常,只剩下促狭的闷热。

温礼说:“就一会,我马上上来。”

康念这才看到他一身并不清新的白衬衫上满是浅黄色的污迹,背上也有。她明显不高兴了,语气冷下来:“这位同志,你是谁啊?”

电梯门眼看要合上了,温礼突然伸手拦住,有点诧异看她,看了一会,跨出电梯,问:“同学……你不是我们医学院的?”

康念笑了,拿别人看她的眼神看着他,是那种赤·裸·裸盯精神病的狭隘眼神。

她沉默了两秒,看着这个好看的男人,突然玩心上来,很严肃认真的说:“不是,我是东区精神科的精神病人。”

“……”温礼先是诧异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笑起来,露出单边一只酒窝,“哦没事,我是……”他低头看自己的衬衣,好像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穿工作服,抱歉的笑笑,他指指胸口,“不好意思啊这位‘精神科的精神病人’,我工作证不知道掉哪里了,应该是忘了带。我是解剖教研室的,不是什么奇怪的人。那个,你帮我在这里看一会,如果有人来就赶走,我很快就上来。”

“……”康念觉得自己是秀才遇上了兵。

结果并没有任何人出现。二十九度室温下,康念整个人等得里外凉透。

电梯轰隆隆再打开,里面的人推着另一张空床,手肘里夹着件白大褂,一出了电梯就把白服往她手里递。“手套换过了,干净的。”摊手给她看,手套是干的,没污渍。康念有点僵硬,手抖的更厉害,拿着他递过来的东西不知所措。

温礼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异常,自顾自的套上白服,戴了手套和一次性口罩和帽子。

他又露出半只酒窝,“帮我搬一下尸体。”

康念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但看到他的脸,还是鬼使神差的听他的话照做了。她低头跟在这人身后,一个人抬腿,一个人抬肩膀胳膊,费了十足力气,把人抬到空床上。接着再摆了摆剩下的两人。

温礼大喘着气,对着她解释道:“过几天学生考试了,我先准备一下。”

“……”康念不感兴趣。

大概半个小时,两个人一起走进电梯,准备下到一楼去。

袁宁在其中一层跟着进来,看见康念明显很惊讶,“咦?康念姐,你还没走啊……你脸怎么这么红?”她凑过来摸康念的手,感觉到后者明显的抖动,顿时慌张,“姐你别吓我,就这么短时间,你是不是受到什么刺激?”她动手去摸摸康念的左右两侧口袋,“那个……那个……康念姐你带药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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