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璎怔怔落坐,眉上失落沉重。
苦薏凝着她,仿佛凝了一朵颓丧的花。
那样一个芳名震天下的女子,甫时只余一眸哀伤,虚弱得像个可怜的孩子,一如暗夜中的自己,夜半醒来,唯有默泣。
再强大的女子,一旦思亲思痛,该是怎样的凄凉孤寂,最可怕的是无助之感。
无助让人自扰。
活在自扰中,才是哀伤深缠的,强者自强,弱者愈弱。
好在,她与扶璎都不是弱者。
苦薏伸腕揽住她的肩头,清浅笑道:“屋里闷得慌,不如出去走一走。”
说着,不管她同意与否,替她收帛入画瓶,拖着她出了门。
扶璎知她好意,收敛失控的情绪,眉目归于平静,微笑携了她的手,往红圃而来。
二人经过风一竹的苑门,箫声已止,空无人影。
不远不近,是卓庆与荆蝶在习锏,他们风雨无阻,一日不落,倒是难得的志向。
另一边,是漆雕破胡与浣嫣,右边,是晏然与凸碧。
今儿都凑到一起练剑了,想是苑中过于热闹,也连带他们约在一起了。
几人双双对练,让人眼花缭乱,不知看谁的好。
苦薏瞅了瞅浣嫣,看那舞剑的动作,倒是有几分架势了,这丫头,愈来愈有习武的姿骨了,或许是受了袁上的鼓舞吧?
欲嫁其人,先受其染。
苦薏暗暗赞叹,情之一字,果然魅力奇大。
到得亭中,才发现风一竹执了一大壶酒,对月独饮,姿态颇是潇洒无拘。
扶璎不由笑道:“好气态!独饮不如同饮!”
风一竹睇她一眼,顺手一抛,玉壶向她飞来。
扶璎爽脱接壶在手,仰面痛饮几口,赞道:“好酒,苦薏,你也来一口。”
苦薏欲接酒,风一竹伸箫拦住,冷声道:“臭丫头,你不是江湖中人,不配喝!”
“江湖之大,没有定界,谁规定商女不在江湖?如果动刀动剑就是江湖,那么我的江湖就是香粉世界,笑傲佳人。”苦薏飞她一眼,笑如舜华,美如仙子。
“一香定江湖,着实比我们的江湖大了数倍,风女侠,实则苦薏的江湖,你我都不及,她若喝不得,还有谁能喝得?”扶璎笑得绚丽,伸掌隔去她的竹箫。
风一竹清秀眉蹙了蹙,旋即稍展,眸华转向漆雕破胡,一跃而起,举箫向他胸口击去,一壁怒叫:“臭小子,‘风雨欲来’这一式你如何就学不会?”
漆雕破胡避开她的竹箫,尴尬摸了摸头,停下剑势。
浣嫣吐吐舌,赶紧跑一边去了。
苦薏不知她是何意,再看时,风一竹掌中竹箫如剑,一剑剑劈向漆雕破胡,打得他灰头土脸,又不敢反抗。
卓庆与荆蝶,晏然与凸碧立即停剑,四人站到一处,惊讶望着风一竹的举止。
凸碧拉了拉晏然,悄声道:“如果我们的师父也是这般,我也不练剑了。”
晏然急忙掩她的唇:“不许胡说,师父才不会这样。”
苦薏方懂浣嫣为何跑了,一时怒从心起,又气且急,喝道:“破胡,拿剑,狠狠反击,当她是匈奴恶胡!”
漆雕破胡平素最听苦薏的话,闻言立即扬剑向风一竹刺去,剑势猛烈奇快,一式接一式,毫不客气向风一竹要害袭来。
风一竹素日最恨他的木讷,不提防他真拿剑来刺,且式式古怪,虽出于自己,又有不同之处,却是招招狠利,剑剑相逼,心中暗惊,气不顺道:“卓苦薏,你唆使徒弟对师么?臭小子,你使的什么招数?”
“你若当他徒弟,哪里舍得下手打他?我请你教习他们武功,不是让你打人,虽是严师出高徒,也不尽然全对,因人而异。你瞧瞧他眼下的剑势,再过三五年,必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点不输你风女侠。”苦薏看得欢喜,拍掌笑道:“破胡,好样的!”
漆雕破胡急忙收剑,对着风一竹恭敬一礼:“师父,我与姊姊一同随您习剑,总觉得阳刚不足,所以在师父的招式上翻新,是徒儿对师父不恭,师父请责罚!”
风一竹凝他深深,唇畔难得一丝笑容,拍拍他的肩头,淡淡一笑:“为师本是女子,的确失了几分阳刚气度。想不到你看似木讷,实则比那袁上臭小子强上十分,是为师过于苛责了,我看走眼了。”
语罢,折回亭中坐落,一把夺过苦薏手中的玉壶,痛饮一口,递于她道:“臭丫头,你也喝,本侠敬你!”
扶璎抚掌笑道:“此番不是一香定江湖,而是一激定江湖了,苦薏,我也服你了。”
风一竹横了她一目,鼻中冷哼。
苦薏与扶璎相视悄笑。
月色渐高,夜色颇深了。
一壶酒也饮干,虽无醉意,却是愉悦让人陶醉。
苦薏起身叫了卓庆几人收剑归睡,她自己亦是绵绵软软往飘香居走来。
扶璎与风一竹也翩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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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薏才至飘香居门口,水苏端端倚在门上等候,眼睛瞌着,像是睡着一般。
一尾温暖如鱼划过心田,回到家中的感觉真是好。
苦薏轻轻抚了抚水苏的肩头,温声唤:“水苏,等我做么子,不是说了叫你早些睡么。”
水苏惊醒过来,羞赧一笑:“真是瞌睡了,喝了几杯酒,就扛不住了,无用得很。”
“傻水苏!”苦薏携了她的手,暖暖道:“她们都睡下了,你就该一起睡,我在自家苑中,不碍事。”
“她们都要等你,我不许。”水苏粲粲笑道:“小姐,快去梳洗睡吧,这些日子你在王宫一定睡得不安生,我们日日猜测着小姐今儿怎样了,明儿如何了,盼小姐如盼月圆一般的心事,你好不容易平安回来了,我们的心也都妥当了,再不提心吊胆了。”
苦薏温婉抱她一抱,心尖如热潮滚荡,仿佛是冬日里一苑香花开放,令人开怀温馨。
二人放轻脚步往里间走去,怕吵醒了众人。
蓦然身后一声闷响,传来低唤:“丫头,快救人!”
苦薏与水苏冷不丁吓了一跳,听清声音,是逯羽。
逯羽背上负了一人,一袭素白华衣,腰间坠了一枚黑玉,是王者的标志。
苦薏急忙奔过来,轻叫:“是庐江王,他怎么了?快,进我寝居。”
甫时已顾不及男女之别,先救人要紧。
逯羽背着庐江王迅速进了正中内室,水苏打帘,苦薏铺被,将庐江王放到锦榻上,平复心气,伸指按了按他的脉向,还好,毒未攻心,有救。
逯羽指了指他的胸口,早已被血染成了黑红,沉声道:“他已服了一颗解毒丹,暂时压住心脉了。丫头,和上次凝紫姑娘中的毒极是相似,所以我带你这里来,怕回流云居不及了。”
苦薏点头道:“是相同的毒!水苏,快拿苑中备好的千年红血果等五样来,小心,莫吵醒了众人,弄得人心惶惶。”
水苏压着惊恐去库房取药了。
逯羽低声道:“丫头,要不要找末人来?”
“不用,剑口好在不深,只是淬毒害人,等解了毒,再用上等药敷上,内饮汤药,数十日也就好了。”苦薏眸心一抹沉稳,一壁伸手去解庐江王的外衣,玉荑将要触及他的胸口,略略沉吟,回瞳浅笑:“黑小怪,你来!”
逯羽睇她一眼,眼中清辉潋滟,淡声道:“我去拿套干净衣服。”
一语末了,脚步已飞速荡出,珠帘来回摇晃,好半天才平稳停住。
苦薏失笑,只好亲自替他解裳,第一次伺候青年男子,显得笨手笨脚,不知从哪里着手,又怕碰着他的伤口,弄疼了他。
好在水苏即时进来,见景轻笑:“小姐,你去配药,我来。”
苦薏求之不得,急忙起身去配药了。
药未配好,逯羽已拿了衣物进来,水苏退至一旁,笑道:“羽公子,还是你来替他换上下衣。”
伤在胸口,自然是不能穿上中衣了,便于上药。
逯羽亲自替庐江王换了下衣,一切就绪,苦薏药也配好,方亲自上药解毒。
等了片刻,伤口处的颜色渐渐由黑变红,三人方松了一口气。
苦薏才有时间问道:“黑小怪,你在哪里发现了他。”
“离嘉懿苑几百步远的杨树下发现了他,想来自知中毒,所以来你处解了。”逯羽眉头皱深,凝了榻上昏睡的庐江王一眼,瞳中闪过一丝关切之色。
苦薏暗暗纳罕,难道他晓得庐江王去做么子?大半夜的,一个大王不回王宫,还被人下了毒,除非他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水苏从怀中取出一瓶药丸,温婉道:“小姐,上回凝紫姑娘中毒后,我就留了个心眼,照料配了丸药,好应急,也免得临了煎药,等得人焦心。”
苦薏赞叹道:“还是你心事密于常人,最好不过了。”
一边接过玉瓶,取了两粒喂了庐江王口中,柔软道:“黑小怪,你带他去。”
逯羽上前替他套上中衣,取下身上的披风裹了庐江王,一壁稳稳抱起,沉声道:“也好,留在这里也不像,你们休息吧,明日等他醒来,自然一切知晓。”
水苏替他打了珍珠帘子,苦薏要提锦红宫灯送他一程,逯羽冰漠的句子如雪砸来:“不必,闭着眼也能回去。”
苦薏只好作罢。
水苏急忙替苦薏换了锦褥绣单,收拾好室内,抱着庐江王的血衣连夜洗净,一切弄妥当,方回屋去睡了。
苦薏听见她细微的关门声,心下方定,歪在榻上半晌,左思右想睡不宁,睁眸瞪着窗外的月色,竟比先前亮了许多,想到明日还要面对庐江王,一双熬满血丝的眼如何对人,急忙躺下,强逼着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