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映纱窗,花影移动。
人心浮躁。
苦薏从窗往外看月,看见凝紫提了宫灯去往茅厕的方向,晚间喝水不多,睡下才不过两个时辰就起来小解,可见身体不是很好。
心下暗暗想了回到淮南王宫倒要好好替她调理一番。
蓦然眼前一晃,一条人影翩若蛟龙扑至窗前,倒骇了她一跳,定睛看清,惊喜道:“黑小怪!”
急忙飘到门外,抽了门栓,让他进来。
逯羽一袭黑衣,白发格外显眼,两日不见,似乎憔悴了许多。
“给!”逯羽也不答话,先行递过卷帛,帛面赫然有斑斑血迹。
苦薏以手掩唇,惊声道:“你受伤了?”
逯羽凝她一眸,闷声道:“不是我,是扶女侠!半道被人拦截,身受重伤,幸好我从流云居回来遇见,已送她去往流云居交于末人了,命无大碍。”
“扶姊姊武功超群,是谁如此厉害伤得了她?”苦薏心头一落,眸中痛色滑过,是自己连累她了,幸好无碍,否则今生如何得安?
逯羽眸华深深,隐了疼惜,默默携过她的手,叹息道:“扶女侠的事以后再说,倒是你,如何受了伤?末人说你是被人用指甲刮伤,那人恨你至极,伤痕才深。”
苦薏轻松一笑:“我就晓得瞒不过末人,他是江湖神医,什么刀伤剑伤没见过,哪里就猜不出我的伤了,跟我一起瞒着刘陵,你见了他,替我好声谢谢。”
“要谢你自己去谢!”逯羽横了她一眼,语中含了责备:“且不说你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单以你的个性也不是怕事的,却又瞒着刘陵做么子?难不成是她的下属所为?”
“是胧粉,胧粉恨我查清红蓝花褪色一事连累她妹妹胧纹被刘陵所杀,所以第一仇人便是我了。”苦薏谈笑晏晏,容色如莲,晃晃他的手道:“我千算万算,哪里算到她把账算到我身上了,黑小怪,别板着脸,我不喜欢,来,笑一笑,十年少。”
说着,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做了一个搞怪的动作。
逯羽拍开她的手,沉着脸道:“昨日事我都晓得了,才去一日虎穴,就弄成这般,剩下的日子你如何周全?”
“我保证下不为例,放心放心,我命大福大,等着与你一起逍遥江湖呢。”苦薏嘻笑一语,末了,粉面飘红,深悔话也忒露骨了些,有失女儿家的矜持,不由低了眸,神情讪讪。
逯羽眸中微暖,见习惯了她淑女风范的模样,也熟知她俏皮淘气的一面,却是害起羞来也是别有风韵,缓缓伸手握了她的,柔声道:“小丫头,以后我就在流云居左右,直到你平安回来。这里不太安全,你打算住几日?”
“我今夜就翻看花谱一遍,平时也有忽略的,或许其间有我想要的东西,等我查清紫露觞真相,自然回去交差。难不成你也呆在这里几日?”苦薏心中窃喜,却是不敢过于表露出来,虽然很想他留下。
“嗯,你看吧,我就在门外守护,你不必管我。”逯羽说完,松手走开,真的坐在门外,怀中抱了黑螭剑,闭目养神。
苦薏眸中一热,晓得他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劝亦无用,不如就此安心看谱。
刚要坐下,院中闻得伍被的叫声:“卓小姐,快来救凝紫姑娘。”
逯羽腾地站起。
苦薏脑仁一痛,扔下花谱往外便跑。
伍被抱了浑身是血的凝紫,连声呼唤:“紫姑娘,紫姑娘!”声线焦灼,万种懊恼,似乎为自己没有尽到责任而愤怒。
凝紫仿佛沉睡过去,双眸紧闭,面色苍白,失血过多的征兆。
“快,送回屋。”苦薏红唇颤抖,舌尖不慧,无边痛苦漫延开来,才是扶璎重创,又见凝紫被难。
是谁与自己过不去?修鱼翦篁?刘迁?胧粉?
甫时脑中絮乱,唯有先救醒凝紫再说了。
伍被第一次与女子接触,又是身负重伤,一时间倒失了稳重,被她提醒,急忙抱她回了凝紫的客居。
逯羽与苦薏跟随进来,尾随其后的是匆匆赶至的叶家臣。
众人也无暇理他。
逯羽查看了凝紫的伤势,皱眉道:“剑伤,伤口渐黑,有毒。”
当下从怀中掏出小玉瓶子喂了她一粒七珍丹,封了她的穴道,沉声道:“暂时能压几个时辰,还得另想办法治伤。丫头,你识毒,交给你了。”
苦薏就前闻了闻毒气,无色无味,黑色也浅,漫延得也慢,不似剧毒。然而越是无味越是可怕的毒素,比剧毒更可怕。
苦薏心中一紧,脑中微痛,不由揉了揉脑门,突地抓住逯羽,惊叫:“花谱!黑小怪,快去看花谱!”
逯羽拔脚便走,可惜案上花谱不见。
苦薏颓废坐在凝紫榻边,握紧她的手,眸色含痛。
逯羽待要追出,苦薏清漠道:“不必了,黑小怪,既有心拿走,便不会被你追到。”
伍被冷静道:“看来有人不想小姐识得紫露觞真假,要置小姐死地,只是与凝紫姑娘何干?莫非凝紫姑娘发现了什么?”
“若是凝紫姑娘发现了什么,也当与院中人有关。”逯羽锐眸扫到叶家臣面上,牢牢盯住他。
叶家臣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一向平静的脸失了颜色,尴尬道:“凝紫姑娘在我院中遭劫,在下的确护力不周,在下认罚。”
“柳掌田的呢?这里如此动静,他竟不知么?”伍被冷哼一声,手按腰上剑,有股无名火升腾而起。
“来了来了,在下睡得死,是家僮叫醒我才晓得凝紫姑娘出事了,我真该死。”柳掌田急急走进,一手提了衣裾,脚下趿了睡鞋,衣衫不整的模样,仿佛从睡梦中惊醒。
苦薏冷眼打量他,淡淡道:“柳掌田好睡,是我们打扰了。”
“不知凝紫姑娘如何了?”柳掌田靠近一步,觑了榻上凝紫一眼。
“中了剧毒,怕是醒不过来了,二位等着三翁主责罚吧,你们先去吧。”苦薏用手中的帕子替凝紫擦拭着脸上的脏迹,唇齿间蕴了疲倦。
叶柳二人慢慢退出。
等他们走远了,逯羽沉声道:“柳掌田有问题。”
伍被“哦”了一声,疑道:“何以见得?”
“我也说不出,凭直觉。”逯羽抱了宝剑,眉峰拧起,细细回味。
苦薏婉转一笑:“一个人若睡得深沉,如何衣衫不整,却发髻完好如初?”
逯羽恍然悟道:“丫头说得不错,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伍被叹道:“到底卓小姐心细如发,伍某佩服。”
“若心中无鬼,再怎样急,也不致在闺中女子面前失了体面,只所以失体面,不过是故意人为罢了,欲盖弥彰,愈见疑影。”苦薏美瞳在二人面上如风飘过,定在逯羽面上,温声道:“黑小怪,柳掌田交给你了,那本花谱必在他身上,看他到底要交给何人。小心叶家臣,他们必是首尾一气。”
逯羽点头,掀帘去了。
伍被十分敬重道:“卓小姐,我如何助你?”
“请伍郎中即刻前往嘉懿苑,取来千年红、雪珊瑚、青丝玉、黑骨花、金掌草,五样缺一不可。另取低光荷与上等珍珠粉来治剑伤用,越多越好。伍郎中路上切忌小心,扶璎女侠送来花谱时已被人拦截受了重伤,我怕……”苦薏眸中露了犹疑。
“卓小姐放心,伍某定在凝紫姑娘毒素发作之前赶回!”伍被凛然的句子飞出,人也迅速飘步,帘动影无,室内归于寂静。
苦薏默默握紧凝紫的手,暗暗祈祷:凝紫,你千万不能死!
夜色深沉,人心沉重,再无睡意。
焦灼的等待,灵魂的煎熬,让她愈觉心意滞苦。
好在逯羽不时过来陪她说几句话,多少减轻一丝折磨。
到了三更时分,柳掌田与叶家臣都睡沉过去,逯羽方退回凝紫的房间,估计今夜他们是不会再有动作了。
更漏催催,夜蝉缠人。
苦薏等得时间静止了一般。
凝紫的脸色越来越差,腹部的伤口也颜色愈加黑了,再到深黑,便是小命休矣。
苦薏用手握在胸口,努力平复着心气,泪随着时间的消逝滚滚而下。
逯羽心中一痛,温柔揽她在怀,想要安慰她焦灼的心叶。
苦薏依在他胸前,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二人相拥无言,只是用失神的眼睛看着榻上静眠的凝紫,看着她的生命一点一滴往消亡的路程漫延。
苦薏伸手攥住凝紫冰凉的手,哽咽叫:“凝紫……凝紫……你不许死,不能死……”
逯羽有些不忍,搂紧她的纤腰,温柔安慰:“丫头,莫难过,再等等,伍兄就快回来,或许是什么绊住了,你等着,我去瞧瞧。”
“羽兄,我回来了,快,给……”伍被猛地推门而入,人未进来,手臂先伸进来,全身湿透,脚力飘浮,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
好在身上无血,苦薏多少松口气,欢喜接过他手中的包裹,打开取出花事,与逯羽一起,立即碾碎和药,敷在凝紫的伤口上,亦取汁灌入她口中。
大约几炷香后,凝紫腹部伤口黑色渐褪,嘴唇也泛了红泽,气息也平和了许多,众人才舒心下来,一皆擦拭着头上的汗珠,坐倒在榻。
伍被喘气道:“好险!夜色风高,马儿不慎落入河中,等我游上岸来,马已淹死,我只好一路施展轻功,到底脚力不济,没误了凝紫姑娘的命,也算老天助我。”
苦薏感激不尽:“多谢伍郎中,等凝紫醒来,必是感激涕零。”
伍被摆摆手,起身道:“我是不能了,你们看着凝紫姑娘,我要歇息去了。”
说着,脚步虚浮回屋去了。
的确,漫漫黑夜,跑了如许路程,铁人也禁不住了。
苦薏暗暗激赏,由衷敬佩。
此人能得淮南王厚爱,不是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