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苏和浣嫣吓得尖叫:“小姐,快逃!”
“师傅,你说不伤人命!”叫袁上的少年骇得面红耳赤,挺剑拦住她的掌势。
“袁上,你糊涂油蒙了心,让开!”秋香女恼怒瞪他一目,挽了肩上白披帛在手,缠住袁上的宝剑,腾掌制住苦薏。
苦薏似被眼前一幕搅昏,木立不动。
“蠢丫头,也是个银枪蜡头,临了如木塑。”一道冰朗的声音荡在她的耳鼓,有人伸掌挈过她的手,仿佛背上长翅,她的身体飘了起来,空中荡几荡,避过凌厉的长带,绕开撞脊的高树,如蝶似鸟天际盘了几个回合,旋即又落入地下,稳稳靠在他的胸前。
黑白老怪!苦薏眸底欢喜,他果真如约来了,虽晚了半年,到底是出现了!
他揽了她的腰,手中黑剑断裂秋香女的雪白披帛,一壁沉郁道:“风一竹,他为情而死,你如何算到旁人命上?”
风一竹,人称疯侠,她与那个人是有关的吧?
苦薏心底暗暗一叹,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已是纠结心。
“若非无忧固执己见,我兄长早离开中原,怎会痛情而死?”风一竹冷冽剜他一眼,断裂的披帛空中摇曳,仿佛和她的心一起悲伤怀念。
逯羽面色寒如玄铁,眼底有惋惜流过:“风一竹,你兄妹二人行事古怪,却不失侠义之风,无忧已死,人死如灯灭,往事随风去,何必执拗,徒然伤人伤己?你走吧,以后莫再来打扰卓苦薏!”
“逯羽,我敬你是英雄,是情痴,想不到短短十年,你有新欢忘了旧爱,世间果然只有我兄长才是最长情之人!”风一竹面有珊瑚之色,恨声袅袅,语落人飞。秋香色广袖回旋如风,仿佛黄鹂拍空,美得让人屏息凝神。
浣嫣推了推呆怔的袁上,红唇一哂:“傻小子,还不追你师傅?看在你救小姐的份上,我们两清!”
袁上傻傻“哦”了声,脚下一荡,跃过高墙,青莲色如一道清丽的光,晃过人的心房。
而苦薏,胸中暗潮流涌,翻腾难息。
逯羽,他竟然是逯羽?
抬眸,唯余痴怔。
突地发现自己真真是傻人一枚。
她恍惚地笑,黑白老怪,竟是她苦觅的那个人。
原来,他们早就相逢,早就经过生死,只是当时却惘然。世间最大的悲哀原来不是遇不见,而是遇见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苦薏的手一点点艰难地剥离他的强臂,折到他正面,两人实实打了个照面。
逯羽吃惊盯住她。
眼前站了一枚水润润素衣黑发的水仙女子,肌肤比雪白莹,眉不画而翠,唇不点鲜红,风姿绰约,清尘脱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妙魂,偏偏柔面捧了一掬笑容,是他平生从未所见的灵娩妩雅,若非那双熟悉的含烟美眸,他难以置信这是从前那黄发枯肤可怜如线麻一般的小丫头。
凉风飘过,拂去他掩面的长丝,苦薏瞳中落下他的真影。分明白发青颜,面色微黑,泛着冷酷的利芒,一双伏犀眸,隐隐清霜,如同活在冰窟里的男子,自负而孤独,骄傲而冷漠,似乎再大的欢乐也唤不暖他的雪色表情。
是了,是他,只要与他相对一眼,便认定了是他,伏犀眸,世间少有。
他是英俊的,比过玉树临风,胜过龙章凤姿。
他不是白衣胜雪,也不是面如冠玉,然而他立在那里,独独的卓尔不群。
他是叫人瞟一眼就难忘的男子,如梅篆竹,似万年松柏。
他不再是十一年前的那个冲动恨毒了的少年,而今,他的眸光冷漠而沉稳,那是痛苦岁月里洗练过后的冰山光芒。
苦薏明眸噙了似喜非喜的笑意,退开一步,指着他喃喃道:“你?你真的不老?黑白老怪……不,应该叫你黑小怪!”
她要隐藏打开的心叶,他从前的世界她来不及进去,未来的日子,她将陪他一起度过,而心,已是安稳快乐。
他年纪轻轻就满头白发已经够悲催了,再叫他黑白老怪,有些不忍。
逯羽心头一突,她到底记得还是忘记他曾经对她的伤害?
她依然喜欢给他取绰号,果真本性难改,不由剜她一目,不耐烦道:“随你罢!蠢丫头,既然你肌肤如雪,也不劳我操心了。”
“哦?你想着我毒未解是么?巴巴的赶来,就为了这句话么?”苦薏盈盈一笑,习惯他的阴阳怪气,也懒得与他计较。
“那日我采的叫‘千年红’,能解世间一切剧毒,但不能恢复肌肤如初。你既知晓用低光荷替我止血,自然懂它的妙用,我想着千年红只能克制你的毒素漫延,怕是容颜难回。所以采了”蓝雉草“给你,让你恢复容貌,甫时你好了,也就用它不上。”逯羽手中握了一株蓝莹莹的草,草叶细长如羽,在风中摇曳如浪涌涌,仿佛蕴了一泊海洋的色泽,极为幽丽清媚。
语罢,手扬,蓝雉草如一尾美绝的雉羽向空中飘去,旋即又落下。
苦薏盈盈笑溢,长裙轻漾,接草在手,欢色倾瞳,声线柔似滑腻的锦缎:“黑小怪,多谢你!”
他未忘她的毒素,冷酷不过是他的外衣,为了这枝蓝雉草,他一定吃尽苦头。
据《召氏花草谱》记载,蓝雉草千丝万缕,吸海水与谷气精华,长于陡峭的悬崖,若非身手一流,极是难求。
一枝蓝雉草,能救气若游丝的生命,能让肤色焕发青春。
而他,是被父亲夺去心爱女子的,也曾经要一剑了却她的生命,如此深重的嫌隙,却肯为她涉险,这份情义足够她感动千万年。
早知如此,就该等他采了蓝雉草来,这样,她岂不是欠了他天大的恩惠?
有欠才好还。
苦薏握草在手,眸光微痴。
逯羽望着一池艳色,淡如池水,无一丝波澜。
苦薏依依靠近,施施然笑道:“黑小怪,庆儿等你很久了。”
逯羽懒得理她,抬脚要走,苦薏伸腕拦住:“黑小怪,我一定要治好你的白发。”
“白发随它去,人老自然一头雪丝,迟白早白有何区别?别浪费心思,为何不搬离卓家?”逯羽皱眉睇她一目,这小女子真是难缠,从遇上她第一天起,就不断被她束住,江湖人人尊重他羽公子,偏偏她绰号来绰号去。
“我等你!”苦薏站在他面前,身后是一棵千年苍柏,让他有些无处可遁。
逯羽偏了眼风,冷冷道:“我说过你搬到哪里我都会找到。”
“我晓得,可我只想在这里等你!我还有些事情未了。”苦薏镇定自若。
“你还要在这里逗留下去?”逯羽眉头拧得深深,不解凝她。
“庆儿天资聪慧,在这苑中习剑最适合不过。再则,我与主母相约五年,时辰即到,我如何离开?我若不见,岂不是合了她的心意,四处被追杀的日子我可以承受,庆儿不能!”苦薏眸华流丽如星,遥遥望向远去一株木香菊,清浅一笑:“你放心,我会在最恰当的时机离开卓家!”
逯羽冰冷的瞳中露了激赏之色,旋即又如落絮飘去,逯羽长袖一扬,如修竹般的身姿纵逝树荫深处,再展眸,人影已不见。
苦薏苦苦一笑,叹息随风。
既知他的心意,不必惆怅满怀,他该来的时候自然如日如月姗姗而至。
水苏浣嫣早从朦胧中清醒过来,只是水苏的手臂似乎受了骨伤。
浣嫣嘟哝道:“臭小子,下回再见到,必要他好看。”
“呸,快别乌鸦嘴,我再不想瞧见这些莫名其妙的人情官司。”水苏咬牙切齿,一眸痛色染红了脸。
苦薏心疼一目:“先治伤是大!福祸双依,凭运抗命便是了,不值什么!”
“小姐,今儿若不是羽公子,她真会杀了你。”浣嫣惊惧犹在。
“她行事古怪,与那个人一般,足见兄妹情深。即使杀了我,我也不怪她!”苦薏面上含笑,语中捻了稀薄的嗔:“你们既识得羽公子,为何从前不说?”
水苏眸华一错,失笑道:“上回我提过,都是堇蓠巴巴的挡住了,过后也忘记这档子事,小姐也晓得江湖中人?”
“偶尔听人提起,罢了,陈年旧月的事提它作甚!”苦薏轻描淡写带过,心底有丝失落,若早先识得君面,岂非少难过了很多年?
然而岁月给予她如许多,再奢求已是逾越了本分。
苦薏握紧蓝雉草,仿佛握住了蓝天与白云,悠悠的,是心间潺潺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