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醒神(1 / 1)

新朝禁思归望归二楼,但禁而不拆,因而朔阳城的思归望归楼旧址还在。

新朝一向重律重法,身为思归望归二楼的正经老板,王老板不能和那些不入流的同行老板一样悄摸搞暗坊,东躲西藏,在巡夜兵士的眼皮底下犯禁。于是,她将思归望归合二为一,开起了茶楼。原先二楼中的娘子相公们都改行学茶,把一碗茶沏出二三十中样式,有歌有舞有说法。

暗坊还会偷偷摸摸,但王老板的福贵茶楼却是正大光明。

客人来喝茶,走时带人回家观茶,合乎情理,也查不错问题。

巡夜队守城卫总领苦笑摇头,骂赞王老板:“你他爷爷的可真是个人才!”

延半江带拾京来茶楼长见识,心中一点负罪感都无。

她对众生百相皆是无悲无喜不管不问不褒不贬的态度。

起初拾京也看不出猫腻来,客人笑眯眯带着茶楼里的小姐姐回家,他真以为是客人吆喝的那样:“王老板,我带妩娘子回去喝茶。”

王老板道一句:“妩儿,门禁前记得回。”

银两入账,王老板继续记账看新来的几个孩子学茶。

皮肉买卖,掩在茶香中,继续下去。

罪恶之事干多了,也就习惯了。

做事的人习惯了,看客也漠然了。譬如王老板,譬如延半江。

然身在其中被论斤称着卖的肉却还会在刀下挣扎二三下。

拾京是在那些新人挣扎的时候,恍然大悟的。

午后目睹了一场哭诉斥骂以及后来的皮鞭伺候后,拾京追着酒喝到半醉的延半江对她说这不对。

延半江倚在后院的小破门上,看着枯井旁盛开的嫩黄野花,发呆了一会儿,说:“有买有卖,做买卖的地方你给我讲对错?”

拾京不高兴道:“他们并非自愿。”

延半江笑了一声,有些凄凉:“生而为人,就不是自愿的。这时候谈自愿?我问你,你认为,人命是由什么决定的?”

拾京诚实道:“我不知道。”

延半江说:“人之命,不由天定,命如风。万物如草芥,根基不稳,只能由风挑弄,随风而走,或落入泥沼,或跌入火焰。根基稳的,根须扎实的,自会在风的协助下长成大树直上云霄。换句话说,命不由天,命由己,己弱他强,你就只能受他摆布。”

延半江指着前院,对拾京说道:“你同情他们?他们别无选择,要真不服命,早活出名堂来了,无一技傍身还敢出言责骂衣食父母不仁……他们的命即便不是握在王老板手里,也会是李老板张老板,这么想的话,落在谁手里,都是一样的。他们的恨放错了地方。”

拾京沉默许久,却说:“人和命都是活的,若不愿,放了他们就是。”

延半江此时醉的有些明显,眼神迷离,听了拾京的话,冷笑道:“你果然天真到愚蠢。你跟做恶的人谈善,谈来去自由,就跟让老虎改吃草,皇帝从那龙椅上下来一起和我们种地一样,可笑又可怜。上天定下的规矩你不懂,却一心要让人人向善……”

拾京悟了,他语气无起伏道:“你不是好人。”

延半江笑得更厉害,眼泪都出来了:“是啊,我不是好人。我打一开始就没说过我是好人……不过我也不坏。”

拾京微微摇头:“你挺坏的。遇到恶事,不阻止不出声者,也是恶的是帮凶。”

延半江快要笑死了:“拾京,那就让我这个恶人来告诉你,有些事虽关善恶,但因立场不同,你不能去阻止,也无法出声。”

她指着茶楼对拾京说道:“王显靠这个吃饭,若她哪天咬不动这碗饭,那就是她的死期。我知此事为恶,但我若劝她停手向善那就如劝她把自己脖子放在绳索中自缢。你且等着,她有她的报应,命的算盘笔笔清,该还时都要还。”

她不管拾京听懂了多少,倚门望天,继续说道:“我也一样。命运之风太烈,将我的根须拔起抛出,我原可走正途,然再忆起时,已经上了贼船,恶事也都做了,回头不仅我死,也会连累我所挂念之人。我只能装作我已忘前尘往事,沿着这刀山火海走下去,且要认真走下去,才不负我这天生傲气,即便要清算,我也无怨……”

拾京轻皱着眉,也不知道这话到底到他耳朵里成了什么,问延半江:“阿娘,你是说,你原本是善人,后来失忆了做了恶事,现在改不了了?那恶事,难道是滔天罪恶?”

延半江瞪着眼睛愣了好久,忽然爆发出一长串的大笑,笑声让拾京无比难受,总觉她会忽然抽过去,再也醒不来。

“可以可以,我儿虽蠢虽天真,说话却能扎心。”

尽管听不明白,也不知道她因何而笑,但拾京觉得她又可怜又脆弱,与刚刚挨打受骂的那些人一样。

延半江终于停下了笑,恢复了正常表情,拍着他的肩膀说道:“话说回来。这天下,罪恶阴毒之事清不干净,有善必有恶,一根线有两端,缺不了,消不掉。你……你啊,你好好走你的路,开了窍把你这身热血用到正途上便好。你若不喜欢这里,我们明日就走。”

“阿娘让王老板帮我们什么?”

“走便道入京。”延半江说道,“她有她的门道,我让她明日就安排。”

要从茶楼进京的是茶戏里的名角儿,带随从二十几个,拾京是其中之一,和延半江一左一右跟在她的车辇后。出城时,前头一人递了二十几个牌子,守门卫并没有一一查看,数了人数点了牌子数量后,就放行了。

出了城,拾京高兴,绕过车辇问延半江:“离京城还有多远?”

延半江昨日喝多了,又加上和拾京的一番话,说完之后心中难受,精神有些不如以往,懒得和他说太多,只道:“不远。”

虽然不远,但进京门时就不是这么容易了。

拾京或许有异于常人的敏感度,他也不知从延半江的话中又听出了什么,回去问旁边的少年:“京城很难进?”

少年点头:“以前还好,最近确实不太好过。”

“为什么?”

那少年话多,憋了好久,这次终于逮到机会,边走边和他讲:“储君遇刺,京中正严查,神风教教徒最常去的茶楼歌舞坊匠人所严办了好多个,加上储君妃和离请旨查案,为断信息传递防止真凶逃窜,现在的城门查的非常严。”

“储君遇刺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那少年拽着他的袖子,摆出了准备短话长说的架势。

“事还是要从一个月前的云州大震说起,大震之后,神风教教徒在十三州散布君主不正天降国难的谣言,当时没几个人信。没多久,储君被人下毒昏迷,到现在还没醒,从各州各地来的名医现今都在京城,但听说还没好转迹象。不仅储君,公主从青云营返京的路上也遇刺了,好在公主安然无恙,刺客也抓到了,正是神风教的,所以这才各处抓教徒……当然,依我看,谋害储君的肯定也是神风教,绝对没得跑,现在大家就等着储君妃查明真凶了……”

这和拾京在船上听神风教教徒说的不同。

他将这个小少年的话又想了一遍,忽然一愣,问他:“公主从哪儿回京?”

“青云营呀。”少年离京城近,又是思归楼的,这些消息比常人知道的多。他说,“公主年初到青云营见明月将军,看样子是商议云州开矿办火铳制造处的事。”

拾京怔了好久,心里比对了时间,又问:“公主叫什么?”

延半江噗噗嗤嗤在旁边笑着。

拾京看了延半江的表情,好似明白了什么,又听少年说:“封……我才不说呢,你傻啊,公主的名字你敢叫?”

拾京终于肯定了,微张着眼,跟说梦话一样问:“封荣吗?”

延半江大笑着把拾京拉到身边,对旁边俱是一脸惊讶的小少年小姑娘们说:“他傻,都忘了吧。”

拾京问延半江:“你知道?”

延半江笑完,指了指他藏香囊的袖子,低声说道:“银丝牡丹绣,自古以来皆为王室标志,储君公主皇子亲王级别才用的,所以我看到香囊是就只道她是谁。”

拾京回过味来,忽然意识到延半江这么多天都在戏耍自己,有些生气,也有些不解:“既然如此,为何阿娘不早些告诉我?”

延半江伸出长长的指头,指着他,半眯着眼说:“这世上,只有你傻。皇族之人,对于普通人,尤其是对我而言,是祸非福,早说无益。”

拾京突然想起朝廷通缉她的理由:前朝旧党,南江漕匪。

拾京问:“是因前朝?”

“因命,别无选择。”

延半同他讲过何为皇族何为帝王将相朝政大权。拾京想了想,问她:“那我拿着这个香囊说我是来找公主的,他们让我进城吗?”

“傻小子,京城形势半天一变,自保为上,多动脑子。你先跟着我们到京城,待形势明了再计划下步不迟。”

拾京莫名觉得这句话熟悉。

莫非这是京城生存规则?为何大家都这么说?

京城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皇帝在云岫阁看封明月发来的矿脉图,眉梢处的愁云稍减。

这时,宫人匆匆跑进,面带喜色大喊:“陛下!陛下,洛州来的何医妙手!妙手!储君醒了!”

皇帝怔愣,极快醒过神猛然起身,撂下矿脉图,撩摆跑了起来。

脸上有惊亦有喜。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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