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娘拆了身前的蓝布长条,露出里面色泽油亮,木纹柔和,非常有质感的木匣子,又打开木匣子,把里面的一把破烂琴反过来,飞快扭掉琴柱,悄声对拾京说:“身上带钱财吗,拿出来,还有香囊,都给我。”
拾京不知船客们为何骚乱,这会儿功夫,船上只他不着急,还指着她的琴,好奇问道:“是琴吗?”琴娘见他还一副不急不赶的模样,当时就想给他一巴掌,替他娘修理修理儿子,但这会儿不是修理儿子的时候,琴娘忍下来,不敢大声引来其他人的注意,转过他肩膀避开大家视线:“都有什么快拿出来让我藏起来!”
拾京揉着肩膀,他后背还有箭伤,琴娘扳他肩膀时,手抓到了他的伤口,拾京没吭声,四处一望,见船客们都在想尽办法藏东西,他琢磨着应该是出问题了,想了想,从袖口摸出了叶老板给的钱袋递给琴娘。
钱袋样式普通,布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碎花蓝布,系口的绳子是五色线,可能是叶老板心细,想着苍族人喜色彩,找不出花布,特地找来五色线配。
看到这鼓囊囊的钱袋子,琴娘呆了一呆,骂了一声:“娘的,就你有钱!”她快速拽过钱袋,倒出一点铜板小碎银扔给拾京,绕紧五色线,塞进琴中暗格,又把他递来的香囊放进去,拧上琴柱。
“待会江鬼来,就把你手里这些钱板板给他们,图个平安。”
“江鬼是什么鬼?”
“你三岁吗?!”琴娘彻底被他逼急了,终于不顾风度,按住他脑袋,在他头上啪啪拍了起来,说一个词拍一下,“劫船!劫匪,劫匪听过吗?!”拾京被她拍着头,犹自好笑,还敢摇头说:“没听过。”
琴娘觉得,这都是天注定。她年轻时因为身体缘故没要孩子,虽嘴上说无妨,无儿自在,但夜深人静时,确实也会祈盼老天送她个孩子,弥补她的遗憾。
老天有眼,但老天眼神应该不好。琴娘狠狠揍了一顿老天送到眼前的孩子,江鬼登船前,又抓紧时间给这孩子上了堂课。
“这也是一种买卖?”拾京大开眼界,乖乖坐在她身边等江鬼收钱,“原来抢钱也算一种买卖?”琴娘斜眼看他,犯了老毛病,大谈起这世道无处不是买卖的道理。
“靠你有的,换你没的,大家都这样,这是生存之道。你厉害,你要的多,给的少,你要没人敢不给,江鬼就是这种。不过更厉害的,我说了你也不懂。天下一切无和有,都是它的,它让你有,你不敢没有,它让你无,天底下任谁都不敢让你有……”
她这番有的没的听的拾京又懵又晕,想起之前去蜜城路上听到的两人对话,学道:“多谢,受教了。”
他认为,什么都听不懂时,说这五个字不会错。拾京在官话的学习道路上,似是比别人顺畅些,总能抓住精髓。
江鬼客客气气的来收过路费了,小破船没多少油水,但劫一条赚一条,小本买卖,风险还小,因为乘破船的都不是贵客,报官也无人受理。一来案子太小,办了也不充官员功绩,二来坐船的这些下九流,也无人真的关心他们失去的那点还不够塞牙缝的钱,尽管那点小钱可能是这个人所有的积蓄。
江鬼们深谙生存之法,不惹惹不起的,这买卖就能长久做下去。
来收甲板上这些人钱财的江鬼是个抗大刀的小个子男人,来来回回劫的船也不下十艘了,最是清楚这些人会把钱藏哪里,待到了琴娘这里,琴娘大大方方开着琴盒子,指着琴说:“琴拿去当柴烧去。”
小个子拿起琴,晃了晃,没听到里头有声响,抖了抖,又见无东西从琴中掉出来。
琴是把破琴,后山上随处可见的木头做的琴,活儿也粗糙,边儿都没磨平,琴板上也未刻字,一把素琴,当柴烧都嫌费事的琴。
小个子问她:“身上无银?”
琴娘动了动手指:“靠我手和你手上的那把琴,下了船码头一坐,弹一首就能赚几个铜板。”
小个子放下琴,打量了一眼木匣子,拎起来掂了掂重量,不客气道:“赚钱不用这木匣子吧?”
琴娘跟拉家常一样,大笑道:“好眼力,我就当图个顺畅,送你了,拿去吧!”
小个子把刚刚要来的钱往匣子里一倒,道:“这位大娘是个爽快人!”
这称呼让琴娘顿了一下,笑眯眯看着他,暗暗问候他祖宗八辈。
只她这边和甲板船舱中的哭天抢地不同。
收钱的江鬼到了拾京这里,琴娘往后一躺,拍着拾京对小个子说道:“这是我认的儿子,儿子,把钱给这位大哥,让大哥买酒喝!”
拾京和琴娘在一起,又生的漂亮,小个子接过钱,抓住他手轻飘飘看了,笑道:“哟,你儿子跟你打一处来的呀?长着模样,就赚这点钱,你骗谁呢?站起来让我摸摸身上。”
琴娘心中大呼失策,她把这茬给忘了,急忙在肚子里翻个能搪塞过去的借口,却不想,拾京开口道:“我被人骗了。”
他把袖子慢吞吞挽高,在琴娘目瞪口呆中,又把衣领内层的袋子翻出来,捏了捏,说道:“我被人骗财骗色,她钱到手,情也没了,就扔下我跑了。”
小个子听得一愣一愣,指了指他腰带,本意是让他解开衣服,拾京捏腰带皱眉:“腰带你看不出来是扁的吗?你又不是看不见,我鞋子脱了,鞋子里能藏钱,你检查去。”
拾京从林子里出来后,不得不适应穿鞋的生活,上船后他晕船,只觉得鞋子重,勒着他的脚,头更晕,索性把鞋脱了。
这会儿他拎起鞋,举到小个子脸前:“你翻。”
拾京装傻装的浑然天成,小个子以为他是思归楼里的,人都有劣根性,知道是做这行的,哪怕不好男色,也会去调侃侮辱,以此取得上位欺压下者时的满足感。
可拾京的表情动作包括他的话,都能把人心里撩起来的那点火给拍灭了,因为太傻。
“行行行,知道了。”小个子放过了他,仍是贱了一嘴,“我算是知道你那恩客为什么会睡了你就跑。”
人一走,拾京闭眼休息。琴娘歪头打量着他,开始瞎琢磨,忽就想起以前在连海州思归弹琴时,兴致起来,要教一个小相公弹《九天苍龙吟》,小相公却偏要学《娇艳词》,她劝小相公眼光要长远,人怎能只顾眼前生意?小相公说,琴娘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吧?你不知,这行当里,花钱买皮相的客人可欣赏不了何为才气何为璞玉,他们要的只是一个爽字,什么真才实学风雅清高,又不是考学,都没用。干我们这行的需得知道一个道理,真的漂亮有才学那些恩客是对你没兴趣的,想要银子,还不如迎合恩客,唱艳词放低身段讨个宠。
琴娘一时感慨,想起身边这个傻儿子,问道:“小京,你父母都是什么人?”
拾京睁开眼,却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好说道:“我是苍族人,阿爸是阿妈捡回来的。”
“稀奇,你阿爸是做什么的?”
拾京也聪明了,不给她解释那么多,只半真半假道:“木匠。”
“你读过书吗?”
“没有,阿爸念过故事。”
琴娘探问:“念过什么故事?你挑一个最喜欢的,讲给阿娘听。”
拾京给她讲了一个老虎与兔子,吃与被吃,天道规则的故事。
琴娘听完,看着天真的傻儿子,说道:“你父亲绝对不可能是木匠。木匠不识字,也不可能看过《明镜鉴》。你讲的故事是前朝永泰年间,延文帝教给她女儿的故事。你父亲不仅看了,而且懂,还把王权倾轧下的生存之道教给了你,怎么可能只是个手艺人?”
拾京把她说的话记在心里,又问:“这故事,都有谁知道?”
“读书人都知道,但多是提醒自己要心存怜悯,时刻提醒君王莫要做暴君,行逆民心之事。你父亲……挺有意思。”
故事只是个虎无缘无故吃兔占地的故事,至于拾京补充的什么吃与被吃,天道规则,这是他父亲对故事的一种解读。
王权倾轧,不过是天道规则,夺则生,躲则死,不仅是老虎,兔子也一样。
真是有意思。
“傻儿子,跟娘说说,你怎么理解?”
拾京道:“虎吃兔,生存本能。兔反抗,也是生存本能,都平常得很。”
“……既然平常,为何喜欢这故事?”
拾京默了一下,说出了三岁小孩说的话:“因为当时我养了一只兔子,阿爸讲完故事,我们就把兔子吃了,印象深刻。”
“只因这个?”
“嗯,喜欢就喜欢了,平常的事,还需有特别的缘由吗?”
琴娘笑他:“这你倒悟得快,放人身上你却不懂了。你是真傻还是装的?”
这是好多人跟他聊到最后必会问的话,拾京已经不想去回答这个问题了,只轻轻叹息,淡淡无奈,认了:“你们都随意吧。”
琴娘忽然说了句:“你这孩子,像山水画,山清水秀悦心悦目,但又不过了分寸,有留白,挺好的。你爹娘养出了个好苗子。”
他们俩,倒不像坐在正在被打劫的船上。
江鬼也搜刮的差不多了,临走时,小个子到舱内又扫了一遍,找出了墙角尿桶低下藏在凹槽里的一张叠成小块的银票。
他把银票揣怀里时,张河山终于抑制不住,扑了过去,求江鬼放过,小个子江鬼道:“谁管你上京会不会饿死,还自作聪明藏尿桶,都是你这不孝敬东西,爷这五十两票子上都是尿骚。”
若不是为了钱,尿桶谁愿碰?
小个子当下提着张河山领子,就要把他往尿桶里按。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