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洲西接云崖二州,北接昭阳京所在的朔州,界内多山水,又逢暮春,山光水色披春意,更是如画般秀美。
拾京睁开眼,身下依旧晃动着,马蹄声和车轮声入耳,车上的窗户开着,时不时吹来阵小风,清凉湿润。
拾京回了魂,一时间不知自己在哪。
他扶额坐起身,南柳放下手中书卷,嗤笑道:“醒了?知道自己昨天醉了吗?”
拾京表情迷茫懵懂,慢慢摇了摇头。
“你没喝过酒?”
拾京眉毛一动,答道:“喝过。每次萤珠星升起时,我们就会喝酒庆祝,我从未醉过。”
南柳悠悠点了点头,问他:“你们喝酒庆祝什么?”
拾京:“生辰。”
南柳怔了一下,忽然笑问:“说起来,我还从未问过,你多大年纪?”
拾京想起之前宋瑜和姚检的话,道:“二十。”
“你?”南柳噙着笑,似是不信,“你有二十?”
拾京知道她的意思是嫌他傻的不像二十岁的人,他有些不满,端坐着一语未发。
南柳也知自己的惊讶太明显,收敛了几分,悠悠转了话题:“昨夜,我们到路边的一家客栈歇息,你当时看着还正常些,除了眼神有点飘,其他都还好,可我刚躺在床上没多久,就听你拍我门,我问你什么事,你说……”
拾京看向她,等着她说。
南柳敲开骨扇,眉眼带笑,面上有掩不住的欣喜:“你说,南柳,你说过要带我到京城去的,你不能骗我,你也不能偷偷离开,我不识路,你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屋子里,你要让我看到你,我要来你的屋子里睡。”
拾京忍受不了她的语气,皱眉道:“我没说。”
“你说了。”南柳手中骨扇轻轻敲了自己的耳朵,“我听到了,也记着了。”
南柳笑道:“所以啊,你昨晚非要睡在我房间里,躺我的床,还拍着床铺让我也躺下,说跟我睡一张床心里才踏实。”
拾京认为她在戏弄自己,冷静道:“不能够。”
“你还拉着我的手,怕我撇下你独自离开,所以攥得特别紧,今早叫你,你还拉着我的手,跟着我上了马车这才松开手,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睡得挺踏实。”
“你在编故事。”拾京下了结论,“我不可能拉你的手。”
他极力否认,南柳也不急,晨光中那双析出薄薄笑意的眸子看着他,斩钉截铁道:“千真万确。你忘了但不代表没有发生过。”
南柳坐过去,从怀中摸出一把玉梳,顺着他的头发,一梳到底,心情大好,又道:“你昨晚那是怕了。平时也看不出,原来喝了酒,才发现你心里如此不安。其实不必害怕,我不会骗你,也不会扔下你离开。我说过要带你回京,那就一定会带着你回京。”
拾京默默讨过梳子,自己动手。
南柳见好就收,歪坐在窗边,趁着晨光打量着他,舒心一笑,心道:“越看越喜欢。”
拾京放下手中玉梳,解下发带无处放,只好噙着发带,手指绕到后面编起头发来。
南柳起了兴致,说道:“等会儿跟雁陵他们换换,我带你骑马看街景。让你看看洪州的人,都是作何打扮,还真没人像你这样梳整头发。”
拾京系好头发,空出嘴来,问她:“我们要走多久才能到京城去?”
“不赶时间的话,十来天吧。”
拾京道:“我赶时间。”
“你赶哪个时间?”南柳笑道,“去的早去的晚,你要找的人又不会跑。你就听我安排,我们入京前,需要时间来准备一下。到了京城后,我有很多事需要考虑,给自己考虑,也有替你考虑的,这些都要慢慢来,急不得。”
她这一长串话,拾京并未完全听进去,只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们要慢慢进京。
拾京的表情有些郁郁,他看着南柳,眼神流露出失落和不满。
南柳忽觉他沉了些许,此时此刻倒是有点二十岁的样子。
“提起这个。”南柳轻笑一声坐直身子,“你再同我说说你父亲,越详细越好,我好去帮你找。”
听她这么说,拾京瞬间消弭了郁郁之色,眼神飘远,仔细回想起来。
南柳等了好久不见动静,想了一想,主动问道:“年龄相貌姓名,或者,有没有很显著的特征,比如脸上哪里有痣,他自己还记得多少,又对你说过什么,你都告诉我。”
拾京轻轻摇头“……阿爸记不起自己叫什么,名字是阿妈给的,我不知道他多大年纪。阿爸额头上有道伤,阿妈说那是他自己从母神崖摔下来弄伤的,阿爸腿也摔伤了,只要一下雨他就睡觉,不然会疼。他会做很多东西,他有一个箱子,特别沉,里面有很多做活用的工具,还有一块不到一尺长的木板,木板上刻了两个字,云中,阿爸说那个没刻完,应该是他接的活儿,可他忘了后面要刻什么……若是无地动,这些东西就可以从墨玉潭捞出来,帮忙找阿爸的家人。”
听前面,南柳还没多少反应,只是心中叹息,拾京的父亲可真惨,然而听到后面,南柳来了精神。
“云中?”她问,“哪个云哪个中,你还记得吗?写下来让我看。”
今上名中带云字,为避名讳,新朝的读书人写云字时,都要减笔少一点。
拾京接过笔,犹豫了一下,在纸上写下云中两个字。
他似是没用过正经的毛笔,控制不住力道,没有之前拿炭笔写时顺手,但一笔一划都还工整。
见他自然地点了云字的点,南柳微愣,问他:“你阿爸什么时候入林的?”
并未减笔,难道是母皇登基前的读书人?
“不清楚。”
南柳换了种问法:“……是苍族开林前进的林,还是开林后进的林?”
拾京微微思索后,说了出来:“阿爸用永熙年号。我问过宋瑜他们了……阿爸是前朝人。”
南柳好半晌没说出话,她敲着骨扇,忽然道:“叶老板说,你年纪不大,你父亲一定是神风教扰边一战之后才入的林。没想到我们都推错了,他竟是建元元年之前就到了玉带林。”
南柳恍惚一阵,又问:“他从哪儿入的林你知道吗?”
“母神崖,在墨玉潭的南面。”
“墨玉潭南……”南柳回想着大同舆图,墨玉潭南毗邻崖州北部山脉群,她自语道,“难道是京城到崖州去的游学人?”
不过,有了大概的失踪时间,回了京城,比照着时间一个个书院问过去,总能有线索的。
南柳收起骨扇,想起封明月的话,问拾京:“你是不是像你阿妈,不像你阿爸?”
他若是像他父亲的话,到了京城,让他自己去问,或许更快。
这个问题让拾京很为难,他不明白南柳为何这么问,他道:“……都有,又不是我阿妈一人生的我,怎么会只像阿妈不像阿爸。”
听他语气还不乐意,南柳哑然失笑。
“你说的对。”南柳迅速点了点头,指着自己,“我呢,自小就有人说像我母亲,但眼睛像我父亲。不过,我刚刚问你的意思是,若你和你父亲相像,到了京城,或许很快就有人认出你,帮你找到家人。我未见过你父母,只听我舅舅说你像你阿妈。所以我想,可能这个办法不太好使。”
拾京忽然落寞一笑,移开视线,不再说话。
这是生气了?
南柳惊奇:“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哪句话让你不开心了?”
拾京迅速展眉,转过脸对她一笑,说道:“没生气,不是对你。”
“那是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是的。
拾京恍惚了一刻,想起这些年,苍族人对他说过的话。
“他不像巫藤。”
“是不是巫藤的血被外族人的血压了下去?”
“不过母神护佑,巫藤的眼睛还在,她帮着拾京坚守着苍族的灵魂。”
“她在你身上追寻着那个外族人的影子……”
拾京收回思绪,对南柳说:“我想……应该还是像阿爸的多一些。”
南柳凑近,手摸上他的脸,神色坦然地捧着他的脸细细打量着,末了笑道:“嗯……父母血脉的融合延续。拾京,见到你就知道你父母一定是很好的人。”
拾京微微抬眉:“能看出善恶?”
“自然。”南柳点头,“养出你这样的儿子,父母怎会是恶人?”
拾京慢慢把她手拿下去。
南柳轻笑一声,坐正了说:“我大概了解了一些。你父亲建元前就离京遇险入了玉带林,起码有二十三年了。对于京城这边的人来讲,他失踪的时日有些久,不好找。到了京城,你再想想,无论想起什么都告诉我,或许有用。”
拾京想起叶行之的话,问南柳:“南柳,昭阳宫也在京城?”
南柳奇道:“不错,是京城的。谁跟你讲的昭阳宫?”
“叶阿叔。他跟我讲了昭阳宫的牡丹,昭阳宫是什么地方”
“这个,你们族长住的地方可有别名?”
“大母的竹楼,就叫竹楼。”
“昭阳宫就相当于那个大母住的竹楼,当然也有不同,每日还有朝臣到昭阳宫的外殿办公,我呢,也住那里头。”
她住在昭阳宫,那她一定对昭阳宫很了解。拾京追问:“那里的牡丹是黄的?其他地方的是红色的?”
南柳一怔,一边回想一边说:“叶老板一定没给你讲清楚。牡丹什么颜色都有,宫里有红的还有紫的粉的。不过,牡丹作为一种标志,黄的确实只能宫里有。我和我哥哥呢,一般都绣白,我殿前开的是一种叫白月光的牡丹……等回了京,我带你去看,恰巧能赶上盛花期。”
“别处看不到?”
“嗯……一般来说,看不到,但有些节日宫外也能见到的。比如五月初五的聚贤楼盛会,逢五大年,皇帝会亲临,自然就能见到。花标颜色这种东西,等以后见了再慢慢给你讲。”
拾京沉默不语,观神情,似是在想什么事。
拾京提起这些,南柳倒是想起了那个香囊,翻箱倒柜找了一阵,总算是找到了。
拾京尚在出神,忽被软软的东西打在怀中,他下意识接住,低头见是那个夜色香囊,惊奇地睁大了眼:“我把它弄丢了,你从哪找回来的?”
南柳笑道:“有人捡回来,给你送来了。拿着吧,改天教你认这里面的药草。”
拾京摸着香囊上的牡丹绣,抬头给她笑了笑:“这是牡丹?”
南柳点头道:“银丝牡丹绣,这里绣的就是双瓣白牡丹。我,我哥哥,整个十三州我们两个人用。”
拾京问她:“你们家中有多少人?”
“这要看怎么说。”南柳笑眯眯道,“往小的算,我只有父母兄长,兄长有个女儿,年末就五岁了。往大了算,十三州四万万百姓,都是我的家人……你也是。”
南柳见他若有所思,慢悠悠报上自己的名字:“我姓封,封荣。当然,你还是叫我南柳吧。”
果然不出所料,拾京没反应。
南柳头倚着车壁,无声笑了笑。
“……到了京城,我先带你去见我哥哥。”南柳说,“我住的地方不方便,还要让他给你腾出个房间来。到时候……”
到时候。
她笑容渐渐淡了下去,叹息道:“到时候再说吧……”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