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简陋婚礼没有牧师见证,没有鲜花和美酒,没有宾客的祝福,甚至少了一位新郎,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如果你没有死,也许我可以过自己的生活,娶个漂亮的妻子,生下健康可爱的孩子,像普通人那样生老病死,终结一生。但你走了,我始终不能忽视这一切。我总是在想,如果不给你打那个电话,你肯定会好好活着,也许还能拿一个总冠军奖杯回来。在沙漠中飞驰,站在领奖台上享受胜利才是你梦寐以求的生活,而不是躺在冰冷的地下长眠。”方严缓缓说着这一段独白,一字一句。
然后,他站起来,最后一次整理自己的仪表,显得很从容。
“我以为我不够爱你,事实上我错了。”环顾四周,用一种诀别的眼神:“我们认识了十年,但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两年而已。”
“和你分别,真是愚蠢透顶。”他从抽屉中取出一把□□,缓缓举起右手,只说了一句:“我也爱你!”
……
三王来朝节这天,大雪纷飞,一位因意外事故丧命的车手将在这天安葬。他的朋友很多,每个人都很悲伤,但最重要的那位并没有来。克劳德的遗体抵达德国时,谁也没想到他的爱人朝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鲜血染红了床单。
宁静的小区很快救护车刺耳的尖叫,医护人员破门而入,方严合着双眼,脸上带着微笑,已经断气多时……
电影《木乃伊归来》中有一句经典台词——死亡只是开始!
方严是无神论者,从不相信天堂或者地狱,但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这句话。不能就这样死去,明明还有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到,还有太多话想说,还有心愿未了……
这一生,他做过无数选择,拼搏过,取得胜利,也曾一败涂地;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甚至带来无端的杀戮;他疑惑过,悲痛过,也曾开怀大笑,但真正快乐的时光并不多;黑暗磨平了他的锐气,让他遗忘过去的美好,抛弃信念,放逐梦想。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对克劳德没有说出口的爱才是心中无法弥合的伤痛,永远不能释怀的悲伤。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他绝对会放弃所有,陪在他身边度过每一个艰难的日夜,享受最平凡却幸福的每一天,珍惜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这些是方严临死时的走马灯,人生剪影飞快掠过,每一格都是重要的回忆。
他感觉身体变得像羽毛一样轻盈,渐渐脱离原来的躯壳,从血肉之躯向另一种形态转变。他浮在空中,默默俯视自己的尸体,才意识到灵魂的存在。如果真有死后的世界,那么是否真的存在审判和生死轮回?自杀者不能进入天堂,那他是不是连见克劳德最后一面的机会也失去了?
来不及思考,刺眼的白光从四面八方袭来,铺天盖地,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终于有了从不真实虚空中返回现实世界的感觉,身体的各种机能也在渐渐恢复。
最先出现的是后脑传来的钝痛,接着指尖发麻,力气像被抽光一样,全身瘫软无力。迷迷糊糊中他听到很多脚步声,还有人急切呼喊:“这里有医生吗,这个人晕倒了,他需要帮助!”
周围很吵,似乎有很多人,说的都是英语,这在十分重视母语的德国很少见。
“让我来,我学过护理。请给我一张毛毯,还有糖果或者巧克力,我想他大概是出现低血糖症状了。”眼皮有千斤重,四肢像灌铅一样抬不起来,但方严的感觉并没有丧失。他听见一个年轻女人在说话,然后有双温暖的手解开他领口的扣子,让他的头侧到一边。之后,她翻开他的眼皮检查,并为他搓揉四肢,柔软的毛毯很快让体温上升。
低血糖?
方严脑袋里冒出无数个问号,难道现在的医学已经如此发达,连子弹穿颅也能救活?他睁开双眼,短暂的模糊后恢复了视力,环视四周,这里不是医院,是机场。
见他醒了,刚才救助他的热心女士端来热可可,强迫他喝了一杯,又吃了好些补充能量的食物。
“小伙子,你晕倒了,不过没有什么大问题。你应该按时吃饭,特别是在这么寒冷的季节更要好好照顾自己,人一旦开始饥饿就会感觉特别寒冷,所以一定要吃东西。”旁边的旅客也适时地表现出关心,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递来看上去很美味的三明治,方严本能地拒绝,他不喜欢接受别人的恩惠。
“我的祖母认为助人为乐能帮助她上天堂,所以你不能拒绝一位老人善意的馈赠。来,快吃吧,纯手工制作,不含转基因原料。”旁边站着的大男孩面带善意的微笑,把三明治塞到他手里。这种和蔼可亲的热情让方严有些措手不及,但真正让人头痛的是天堂这个词语。本应该躺在太平间的自杀者现在正完好无损地坐在一个规模庞大的现代机场,这简直太荒谬了。除了死而复生这个词,他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里滞留了很多旅客,广播一遍遍地重复因为恶劣天气而取消所有航班,最后一句总是伦敦国际机场预祝您旅途愉快。
“我在英国?”方严木楞地自言自语,旁边的年轻女孩则发出窃笑:“不然你以为这里是外太空吗。”
“该死,你就告诉我什么时候能起飞。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他们正等着我回去庆祝新年,而你们这些混蛋却要我在候机厅跨年!”方严正想说些什么,被一阵争吵打断了思路。
不远处一个中年男人脾气火爆,正在冲工作人员大发雷霆。
“已经滞留两天了,大家的情绪都很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如果让我在机场生孩子,我一定会发疯的,不能让这可怜的小家伙在候机室出生。”后排的孕妇用手抚摸肚子,虽然抱怨目光却很温柔,语气也类似撒娇。她的丈夫理所当然地安抚了几句,回头对方严说:“朋友,还好吗,你刚才把我们都吓坏了。”
“我没事,谢谢。”被这么多人关心让方严很不自在,他低头道谢,目光被搁在座椅上的报纸吸引。
醒目的黑体字配着很多照片,正在哀悼一位风华绝代的女演员。就算是对娱乐新闻毫无兴趣的他也知道,这位女演员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最优秀的好莱坞明星之一,拍过无数经典影片,多次获奖,被世人奉为不朽的女神。
但她应该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
这份2000年12月30日的伦敦伦敦晚旗报还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纸张也富有韧性,绝不可能已经存放十年之久。
“这是今天的报纸?”得到肯定的答案,方严在震惊之余,也从右上角的日期联想到一个词——时光倒流!
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解答所有的疑惑。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死,并且完好地出现在伦敦机场。因为这一切并不是现在发生的,而是曾经。
十年前,他从伦敦到柏林,因为暴风雪而在机场滞留了整整四天,一个笨蛋撞倒他,把热咖啡泼在他的裤子上。那家伙手忙脚乱地道歉之后还拿错了行李箱,差点耽误方严的要事。那个人的摸样他依然记得,个子很高,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金发。虽然脸很帅穿着却十分廉价,毫无品味可言,精心修剪过的胡须也给人一种小男孩想要冒充大人的错觉。
这个金发笨蛋,就是当时还很年轻的克劳德。
“克劳德!”握紧手里的报纸,这个名字总让他心跳加速。
他像喘不过气一样大口呼吸,连指尖都在颤抖,一种冲动在他体内爆发,从四肢冲向大脑,最后传遍全身。他抬头,隔着玻璃窗看铺天盖地的白,思绪又回到自杀前的那几天。接到克劳德死讯的那个下午,也是这样的大雪,他痛苦地将额头抵在玻璃窗上,用双手捶打墙壁来发泄几乎要崩溃的情绪。
而现在,他还有希望,有能力改变一切,改写悲剧结局。
克劳德不会死,他也不会!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和室内的喧哗相反,外面的世界正在一片静寂中沉睡。
他久久凝视能洗涤心灵的色彩,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必须确定一件事,这究竟是一场白日梦,还是发生了无法解释的神迹?
虽然被突发情况弄昏了头,但还没有慌乱到失去理智的地步,所以十分清楚,如果开口询问别人这是十年前的世界吗,一定会被当成精神病患者。方严决定自己寻找答案,他走进洗手间,在壁镜前矗立良久。镜中的他皮肤紧实,和十年后相比不但年轻许多,还充满了朝气。那时的他才二十二岁,正是人生最美好的年华。
他解开衣服,腹部光滑平整,体毛很少,能看得出一些不太结实的腹肌的轮廓。最重要的是没有伤痕!
四年后,他切除阑尾,留下一个三厘米长的刀疤。
“我还活着,我重生了!”他喃喃自语,再活一次,表示有机会弥补一切,跟克劳德重新来过。
喜悦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势不可挡,他的心脏几乎要蹦出胸腔,比任何时候都有力。但他很快发现无名指上空无一物,一股空前的绝望席卷了他,克劳德留下的结婚戒指不见了:“该死的,这辈子你还会送我一枚吧,拜托,一定要送我……”
握紧拳头,却缺乏底气,寒气从脚底直冲后脑,他开始恐惧,越发感到害怕。
方严不敢想,如果这一生克劳德不再爱他,那他该怎么办。
原本充满力量的四肢现在变得虚弱无力,他抱着胳膊,忍不住颤抖,开始思考对策。重生后的身体和平常没有区别,对冷热疼痛皆有感觉,会痛苦、伤心、难过,也会欢欣雀跃,充满期待。他还活着,确确实实地站在这里,但最初的喜悦很快被愁云冲淡。因为现在的他并不认识克劳德,要与那个男人重逢,并让他爱上自己似乎成了一件成功率很低的事。因为变数太多,因为无从下手,因为他其实并不知道克劳德爱自己什么……
“够了,你这时刻都在发情的公狗!”厕所隔间里传来刻意压低音量的怒吼,看来有人在里面偷情,而且是两个男人。说话的人在低语,继而传来整理衣服的声音,偶尔忍不住爆发的咒骂让方严像被雷打一样立在原地。
他紧锁眉头,刺痛从胸口扩散全身,差点站不住脚。
在这里男同性恋并不稀奇,在马桶上办事也不罕见,让他震惊的是那个人发出的声音。那是个相当年轻的男人,说话不太正经,一口美式英语,喜欢发出夸张的感叹词。
这个人的声音,他太熟悉了!
他总是在清晨呼唤他的名字,说我的宝贝,早安,我真的很爱你;在结合时带着鼻音撒娇,断断续续地说那些让人感到肉麻的情话;他快乐,便高八度地欢呼,生气就会发出野兽一样的咆哮,低潮时,嗓音低沉带着忧伤。他不是会掩饰情绪的人,你能从他的表情和声音判断一切。方严熟悉他,了解他,和他朝夕相处……
这个人,是克劳德!
他不敢回头,假装在整理上衣,却从镜子中偷偷观察紧闭的厕所门。那扇门之后有他深爱的男人,正在和别人亲热。一想到这里他就快要疯了,只是想象这个画面就无法忍受胸中的苦楚,差点克制不住想告诉克劳德真相的冲动。他想闯进去把碍事的男人赶走,把头埋在属于对方怀抱里,对他说我才是你的爱人。
可是不行,这是十年前,在一切开始以前。
冒冒失失地出现只会吓坏什么都不知道的克劳德,会坏事,会让他觉得自己是疯子。
方严用力抓住洗手池的边缘,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分散那些低语带给他的沉重打击。他是如此用力,连指关节都泛白了,却依旧不能缓解痛苦。他知道不应该产生嫉妒,因为这个阶段的克劳德根本不认识他,但根本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