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深夜,司马衷还是听出来于顺水声音的异样。他知道在电话里是不方便多问的,他披上衣服跟唐娟说:“今天署里有事,可能不回来了。”唐娟刚要发作,司马衷便披上了衣服离开了。
深夜,唐娟一人在家。心里暗自咒骂着司马衷。
到了署里,已经有人在门口接司马衷了。司马衷没有问怎么回事,直接被人带到了一个寒气逼人的阴暗房间。他发现于顺水、李岚、尹健和杨海声都已经到了,大家看见了司马衷的到来,都一脸沉重,但是没人跟他打招呼。司马衷凑上前去,也吓了一跳。眼前的一幕虽然他早已想到过,但是这来的还是太过触目惊心。
两具尸体,两具伤痕累累的尸体,两具被水泡的看不清面目的伤痕累累的尸体。而且还散发着尸体独有的气味。司马衷忍住了呕吐,与众人一同默默的看着这两具既熟悉又陌生的尸体。
两具男尸,从衣服和体型能看出来,一个是孟晋。孟晋的一只手不知哪里去了,全身的伤痕也被水泡的腐烂泛黄,但是因为是冬天,身上的水多少又有一些结冰,在浮肿如泥的尸体内外,都有一些冰正在融化。尹健离着老远,但是还是能看见孟晋残破的体内似乎还有一条冻在身体里的死鱼,不由得当场就呕吐了。而另一个身体残缺的更严重,比孟晋矮小很多,却不知是谁,但是一样腐烂发臭,尸体泛黄,脸也被冻的满目全非。仿佛此时这矮小的尸体身上,还在不断地融化,流出一些发黄的液体,那气味熏得人们睁不开眼睛。
于顺水说:“俩个人从一个车里拉出来的,在浑河下游发现的。”想来众人都已经知道了,司马衷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司马衷没有做声,杨海声却问了:“另一个人是谁呢?”于顺水想了想答道:“应该是司机吧,刚才也问过门卫秦大爷,送孟署长出去时的司机大概是这身打扮。”尹健问道:“这算是…是什么?意外?”于顺水没说话,没人说话。一时间整个停尸间都静的惊人,因为没人能解答这个问题,没法看出这是意外还是谋杀。李岚说:“交通局前一阵修的那个桥,就是这辆车撞坏的。他们应该是去反省处路上出事的。桥下原来有冰窟窿,但是很快就被冻住了。”于顺水点点头说:“是啊,孟署长之前的确说过去反省处。但是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情。”司马衷说道:“这司机什么来头?”于顺水说:“听说是许署长之前的老司机了,留给孟署长用的吧。都说老司机稳当,没想到还出了这种事情。”李岚问道:“这事现在都谁知道了?”话音一落,所有人都看向了于顺水。于顺水说:“南京方面已经知道了,叶局长要封锁消息。知道的人不多。”尹健叹了口气:“这…这才几天啊,又…又一个葬礼。”于顺水拦住了尹健的话头说道:“不用葬礼,秘密下葬,对外就说孟署长调回南京。”司马衷问道:“那署长怎么办?”于顺水说:“可能上面派人来吧,没来之前,我暂代署里事务。”沉默许久的杨海声说道:“我觉得,这应该不是个简单的意外。路没问题,桥没问题。怎么就能让车刚刚好在桥上掉进水里呢?”李岚和于顺水都看向杨海声,于顺水说:“难道?这司机是共党?你检查过了么?那个桥?”杨海声说道:“那条路和那个桥,每天人走都上万遍,要有问题早知道了。咱们可以再去检查检查。但是,要想让车刚刚好在桥上坏掉,这个恐怕办不到吧。”李岚看向司机那个已经腐烂不堪的尸体,收起了一贯的笑容,微微皱起了眉头喃喃道:“难道这个司机是共党?”于顺水坚决的说:“不可能,他怎么会是共党。他可是许署长身边的老司机了。”尹健插嘴说:“那…那倒…那倒未必。没…没准就是共党的…特务呢。安插在…这许署长身边。不…不是有个…‘蓬莱’么?”司马衷答道:“确实有道理,孟署长失踪后还呼叫过几次,但是再就没有了。”于顺水说:“共党安插在许署长身边的人?许署长看不出来?‘蓬莱’?去搜查过他家么?”杨海声说:“恩,已经去了。”于顺水望着众人说道:“接连死了两个署长,绝不是巧合。大家都打起精神来,一定撕开个口子,抓住那些共党特务给两个署长报仇。”
其实,这只是个开始。于顺水和其他人都已经明确的意识到了,可是现在谁能抽身呢?每个人如同陷入了一个迷局,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如何。
第二天,于顺水没有坐进署长的办公室,还是在他的副署长办公室里发呆。他已经让人把署长的办公室收拾了一下,锁了起来。等待着南京方面来人接任这个署长。这时,已经有手下来通报于顺水了,那个司机家的搜查结果。这司机叫裴长生,已经做了三十年的司机了,这几年里一直给署里开车来的。没有查到跟共党有任何来往,也没去过什么可疑的地方,更别说家里有什么电台了。家里一贫如洗,比车里还干净。于顺水听了这个报告之后,一阵寒意涌上了心头。他多么希望这个人就是共党,就是“蓬莱”啊,如果是,也算是将功折过了。但是,这个司机显然跟共党毫无关系,他不死心。要亲自去看看。
这次,于顺水叫上了杨海声。他知道这人心细,可能帮着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哪怕一点都能证明这司机就是“蓬莱”。
跟报告中说的一样,这个死去的裴长生家里,的确破败得可以。家里的灶台和土炕都已经塌了不少地方了,没有一点生活气息。于顺水和杨海声甚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能在这个环境中生活这么长时间。于顺水和杨海声在屋里细细地查看着,屋里的墙上挂着这个裴长生和他儿子两个人的照片,他儿子很年轻,长得也很面善。照片里的裴长生看着很快乐,很幸福。杨海声也看到了桌子上有两副碗筷。于顺水问道身边的人:“他家还有其他人么?”下面人说:“听说有个儿子。”于顺水冷冷的说了一句:“废话!墙上有照片我看得见。他儿子是干什么的?”下面人回答说:“好像…是政府的吧。”于顺水接着说道:“好像?好像是你应该说的么?去查!查明白告诉我。”杨海声诧异的说:“两双碗筷在桌子上。但是这屋子可不像两个人住的样子啊。而且,这人失踪这么久了,家里也不像有人啊,更没人来找这个裴长生了。他这儿子肯定有问题。”于顺水点头,接着命人砸了土炕和灶台,看看里面是否藏了什么东西。
几番辛苦后,屋子变得已经无处落脚了。于顺水拿了屋里墙上的照片,就和杨海声离开了屋子。而土炕和灶台里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可能唯一的线索,就是现在于顺水手里的照片吧。于顺水仔细端详照片,搜索近几年见过的政府的人,却对照片中的人毫无印象。是共党,于顺水几乎肯定了自己的答案。于顺水便让人把照片复制了几份,给了杨海声一份,让他回去继续审问王大龙和严赫平,无论如何都要撬开他们的嘴,审出照片里的人是谁。杨海声看着照片,离开了。剩下于顺水一人,准备离开这个破落的房子。
收队回去的路上,于顺水心里很不是滋味。孟晋杀人很多,最后落得这个下场,那只断手不知是被水中游鱼啃食了,还是搅在了车里。而自己呢,自己的结局又会是什么,党国的伟业,会不会记录许儒风和孟晋一笔,会不会记录自己一笔呢。于顺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效忠,是现在唯一要考虑的事情。
于顺水到了办公室,便得知了南京那边的消息。叶秀峰在被蒋介石训斥的同时,对沈阳专署局势的失控自然十分不满。接二连三的损兵折将,是没人能瞒住的。纵然是对外宣称,孟晋被调回南京了,但是孟晋遇害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而这个消息流传的版本之多,也让于顺水出乎意料。甚至那些街头巷尾抽旱烟的老太太都在议论孟晋到底是因何而死,于顺水知道,这个城市里的那些老人们都甚是活跃,甚至是那些身量矮小的老太太,都更愿意在大街小巷去传一些闲话。而如今,这种情况以及给署里不可估量的压力了,更别说在一旁看于顺水笑话的李岚和尹健了。
至于沈阳专署的署长,南京那边还没有答复,虽然都更倾向于从上面调来一个署长。但是按照眼下的战况,再调人来,再重整旗鼓,恐怕为时已晚。只是这个消息迟迟没有确定下来,于顺水在等,所有人都在等。但是于顺水知道,现在对共党应该给予反击了,如果再这么坐以待毙的等下去,这种一个一个人死去的被动局面是永远不可能逆转的。这一切关乎于身家性命,与谁坐上这个署长无关,就算是一个死循环,于顺水知道,自己也会打破这个循环,救出自己来。
但是反击,从哪开始呢?于顺水拨通了杨海声的电话。
周亮趁着守卫换岗,逃走了。他没有受什么重的刑罚,没有受什么伤,所以逃得很快。但是,时间仓促,他没有来得及救其他人。而杨海声也因此受到了于顺水的责罚,不仅仅劈头盖脸的大骂一顿,而且停职反省,连李岚、尹健和司马衷都是敢怒不敢言。
周亮逃回了家,看见家里狼藉的景象。知道已经被抄过家了,而他不确定后面是不是有人跟踪或者是追赶,他匆匆在一片杂乱中挑拣一点应用之物离开家后,便找了一家隐蔽的客栈先住了下来。打算等这阵子风头过了,再去找组织中的其他领导。周亮是这么想的,于顺水也是。
一连几夜,周亮都没敢出门时间太长。直到几天后的一天中午,周亮化了妆去了医院,打算找马超然医生看病。他挂了号,但是挂号处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接他的暗号,而周亮却也得知了马超然医生早在一个多月之前就离开这家医院了。周亮知道,这是因为他自己而导致的医院联络点暴露了。周亮没敢多说话,他知道这医院附近肯定都是特务在监视。周亮悄悄离开了,左右顾盼,却没发现什么人跟踪。这个中学生心里却有一种失落的感觉。他小心的回到了那家客栈,发现自己临走的时候留下的暗号仍然还在,看来并没有人进来查探。周亮心里稍稍一宽,但是他突然也想到了是不是因为自己没有什么价值才导致了,没有人来追捕,周亮还是稍稍失望的。
到了午夜,周亮便又动身去了另一个联络点,旭日旅店。还是没人跟踪,周亮也渐渐的放松了警惕。他到了旭日旅店,发现了马超然和另个一人在旅店当掌柜。马超然惊诧的看着冒失赶来的周亮,说道:“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被于顺水的人抓了去么?”周亮喘着气说:“我趁他们不注意逃出来了!放心,没人跟踪我。”周亮看见马超然和另一人对视一眼,都流露出了诧异和不可置信的表情,周亮急了说道:“真的没人跟踪我,不信你去看。”马超然让周亮先坐下喝了口水,示意另一个人去关上门。马超然对周亮介绍到:“这个是孙掌柜,也是咱们的同志。”对孙掌柜说:“这孩子叫周亮,是‘黄鹤’的下线。”孙掌柜点点头说道:“‘黄鹤’这条线现在算是断了,原来我们跟他联系都是发报,现在也没办法了。”马超然看向周亮问道:“你严老师他现在怎么样?”周亮点头说:“严老师现在很好,杨海声那边并没有太为难他,拿他也没什么办法。”孙掌柜说道:“我听说杨海声这人,是党通局的小诸葛,最是阴损。抓了那么多老师学生,却也不知道怎么知道的哪个是‘黄鹤’。”周亮没吭声,他没法向到家交代是自己被杨海声使诈说的。马超然说道:“他没事就好,我们迟早是要营救他的。那王大龙怎么样了?”周亮说道:“我就见过一次,情况很不好。动刑了,被折磨的很惨。”马超然凝重的点点头,说道:“大龙是个好同志啊,只是太直率了,才中了敌人的圈套啊。”周亮拉住马超然的手说:“您一定要救他们啊,一定要想办法啊!”马超然点点头说:“恩!放心吧孩子!我就是豁出这条命去,也要救出来这些同志!”孙掌柜拉住了马超然,仿佛要制止他什么说道:“超然!”马超然没有说话,孙掌柜接着对周亮说道:“现在这段日子,风声很紧。但是杨海声那边听说已经被停职了。要是他不被停职到还好,要是停职了。恐怕‘黄鹤’还有那些学生和老师都要吃苦头了。”周亮点头,他知道杨海声和孟晋于顺水那些人不一样,但是他不能表露,省的马超然和孙掌柜多心。
马超然接着说道:“正因为这样,下面我们当务之急是要救他们出来。不能看着他们死在于顺水手里!”孙掌柜幽幽的看着马超然,马超然继续说着:“周亮,现在‘黄鹤’不在了。学校那边情况复杂。那边的情况现在暂时由你负责了,虽然你现在不方便再回学校了,但是你要暗中保护好那些老师,不要让他们受牵连,现在不要发展党员了,一定要保证学校安全。一有情况及时汇报!”周亮点头说:“以后这里就是联络站了?”孙掌柜连忙说:“不,不是了。前几天就想转移了。给你一个电台,你藏好了,以后我们用电台联系。你会使用电台么?”周亮说道:“当然了,以前有的电文就是我发的。”孙掌柜说道:“那就好,以后用第三套暗号,你会么?”周亮点头,孙掌柜继续说着:“那就好,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至于救人的事情,我会跟组织上面反映的。”周亮发觉了,这个孙掌柜虽然跟马超然是同志,但是说话似乎比马超然更有分量。周亮点头,孙掌柜便让他回去了。
周亮走后,马超然问道:“为什么拦我?不让我说?”孙掌柜说道:“这孩子可靠么?为什么他身上没有一点伤的回来了。没有特务跟踪的来到这里?这些都不可疑么?”马超然说:“他不是都解释了么,这个孩子是‘黄鹤’发展的,肯定错不了。”孙掌柜说:“我怎么感觉这个孩子有点愣头愣脑的,我让他稳住学校那边。就是保护他,不想让他轻举妄动。也别出来跟我们联络。”马超然问道:“所以给他电台,然后用第三套暗号?”孙掌柜说:“第三套暗号是咱们的王牌暗号,是不可能被破译的。给他最安全。”马超然又问道:“为什么不让我说救人的事情?”孙掌柜说道:“上面说了,不着急救人,而是先保全自己。”马超然恼火的说:“他们不知道现在杨海声已经被换下去了!他们可能有生命危险!”孙掌柜知道马超然指的是他自己的下线,那个被孟晋虐杀的女护士。孙掌柜自己也不知道上面为什么要有让自己放弃同伴的指示,他没有做声。只是跟马超然收拾了行李,准备撤离这个联络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