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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译迎上杨坚的目光,本能之下胸口咯噔一坠,但下一刻脑中却无端地涌出一抹惊疑。皇帝虽是乌沉沉地绷着脸,可那双目深处却是淡如止水的平静,没有显出丝毫怒意。郑译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但也不敢多想,只觉得鼻子一酸,眼眶就红了起来,颤颤的声音都变了调儿:“陛下啊,臣知错,臣知错了……臣是被那些妖道蒙蔽,真是悔不当初啊……”
杨坚抬臂一挥,示意郑译噤声,转身走回御座,扯着嘴角冷笑了两声:“朕还记得,当年讨伐尉迟迥之时,朕曾想派沛国公去阵前做监军,而你却以照顾老母为由推辞了。如此说来,沛公当为大孝子才对啊,是不是?”
“这……陛下,臣……不敢当。”郑译唯唯诺诺,整个人仍是紧张忐忑。听杨坚翻出不痛不痒的陈年旧账,再抬头望向这位如今已高高在上的昔日旧交,擅于察言观色的郑译隐约猜到了天子的用意。
“沛国公也会说不敢当了?素日里,你不亲职务、贪赃求货,这些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今看来是朕纵容娇惯了你。要不是宪司向朕弹劾你,说你常年与母亲分居,从不尽孝道,朕还一直蒙在鼓里呢!不过,以后沛国公的好计谋,朕恐怕是听不到了!你买狱卖官的行径闹得沸沸扬扬,各种传言灌满了朕的耳朵。留你在世,则为不道之臣,可杀了你,你又是不孝之鬼,留你、不留皆不好。”杨坚叹了口气,紧蹙的眉也慢慢展开,面上露出一丝厌烦与怠倦,漠然地最后瞟了一眼郑译,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依朕看,不如就赐你一本《孝经》,回去好好熟读,同时在家中安分地侍奉老母,至于朝堂上的事,沛国公你就再别管了!”
殿上众臣中不免有人心生疑惑,皇帝的此番举动实在难以捉摸,但也无人敢揣摩天意。郑译倒是逐渐均匀了呼吸,一番发落并没有让其受到严酷的处罚,他似乎对杨坚的用意更加心领神会,当即向天子叩首,拜谢皇恩浩荡:“臣叩谢陛下不杀之恩,臣自当回家熟读《孝经》,好好侍候家母。也为我大隋诵经祈福,祈求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几个头磕下去郑译竟益发激动,也不知是惺惺作态还是真情流露,不禁在殿中抹着眼泪高声哭号,广袖下的那一双眼睛,哭得猩红布满了血丝,但瞳眸暗处却是衔着点点不痛不痒的凝光。
伴着郑译的哭音,杨坚随手弹了弹指甲,转而对堂下的众臣摆摆手道:“就到这里吧,时候不早了,看来午膳的时间都过了,都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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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郑译毫无征兆地便被皇帝在朝堂之上定了罪,曾经同为周宣帝宠臣的刘昉顿时脸色铁青。新朝建立后,他与郑译一样被杨坚疏远已久,此时此刻望着不远处跪倒在地的郑译,一股寒气直直地从刘昉心口喷出,瞬间爬满全身,令整个背脊都布满了冷汗。恭送皇帝退朝后,刘昉忙不迭地快步往殿外走去,这人是真被吓破了胆儿,两腿颤颤巍巍地打着弯儿。他边走边怯窥着身边出殿的一众大臣,溜溜的黑眼珠子飞转,也不知在做何打量。
出了大殿,才发现连绵数日的细雨竟然停了。微风飒飒,卷着一点凉气打在刘昉身上,他吸了吸鼻子,宫中的空气里都夹杂着一股腥味。眼梢余光不经意瞟见不远处的廊柱后有人正在推搡拉扯,刘昉定睛仔细一看,那二人竟是散骑常侍卢贲和上柱国李询。
强烈的好奇心迅速蔓生,他蹑手蹑脚地悄悄走近,正好听见那卢贲对李询说道:“陇西公,上次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想当初你也是平定尉迟迥的主力功臣,再说你们李家在朝野的威望岂是那高颎和苏威之流可以匹敌的?可是现如今,陛下只亲信这两个得志小人,处处委以重任,而你这样德高望重的功臣却被派去督管水利……”
不待卢贲说完,刘昉耳边又传来李询冷硬的声音:“够了,别说了!在下先行告辞。”见李询黑着脸往另一边走了,于是刘昉又上前几步,一下蹿到了正在低头沉思的卢贲跟前。
卢贲被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惊了一颤,刘昉却是一脸谄笑,朝堂上的惊悸早已烟消云散,也不等卢贲稳了神儿,直接试探着问了一句:“我这老远的就瞧见陇西公一脸不悦地走了,卢将军说了什么,惹陇西公不高兴?不如让我来断断,看看是谁的不是。”
卢贲的眼神游移着,似乎对刘昉有所防备,随口托辞道:“不过闲话而已,许是因为陛下赐给他的绝色美人儿才进府没多久就殁了,心情不好罢!”
“美人?”刘昉心头陡然一震,惊疑地望向卢贲,嘴上碎碎地念叨着:“送进府上的美人……死了?”
卢贲丝毫未察觉到刘昉的异样,粗枝大叶地呵呵一乐,如讲笑话般轻佻道:“舒国公竟还不知道这事?皇城内外这几天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李询家里的美人就是那齐国亡国之君高纬的冯淑妃——冯小怜啊!这祸水红颜被俘后先是做了宇文达的侧妃,代王失事后又被陛下赏赐给了李询。谁成想,那李询的妹子竟是是宇文达的正妃哩!听闻冯小怜在王府里曾跟李氏争宠,手段是各种阴毒下作,几近将王妃迫害致死。你说是不是冤家路窄,李询的老母哪里能饶了这个送上门的狐媚子,自从冯小怜进了李家门就一直被老妇人作践糟蹋,前几日终于不堪折磨,被逼自裁了断啦!这才短短几天,关于冯氏的坊间传言就像这停不下来的雨一样满天飞,都说她是脱得精光,面朝故国的方向,在正厅的横梁上吊了脖子,那尸体……”
刘昉木然地摇着头,脚下不由后退了几步。透着一点邪气的英俊面庞瞬时挂了层厚厚的霜,惨白不见血色,就连他的呼吸也透着寒冷,凝结了周身的空气,时间仿佛都停滞不动了。说起闲话眉飞色舞的卢贲绘声绘色、口水横飞地讲了好久,才发现刘昉的异色,不禁探了探头,侧目看向刘昉,问了句:“舒国公?舒国公,你怎么了?”
“无妨,无妨。应是昨晚吃了不新鲜的膳食,我这胃早晨开始就一直绞痛得很。”刘昉咬着牙挤出了一句托词,同时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艰难地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但那笑意却被心底惨绝的痛挤得畸形不堪。
这番模样卢贲倒也没在意,心思一转突然意识到刘昉也是可以拉拢之人,忙着一改之前市井闲话的胡言态度,又朝刘昉迈近了一步,郑重严肃地说道:“舒国公无碍就好。今日朝堂上,沛国公落得如此下场,你和他可同是为陛下牵前推后之人,不知现下做何感想?”
刘昉心思已然不在此处,却又不想被人察觉出埋藏心中多年的秘密。他强忍着悲痛,四两拨千斤道:“燕郡公何尝不是陛下的肱骨之臣,想当初宣帝驾崩那夜,再想陛下迁居正阳宫那日……”说到这里,刘昉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其实也是不想再多说话。他将面上的一切情绪都压抑下去,但隐在袖中的双手却紧紧地攥成了拳,两臂暴起一根又一根的青筋。
卢贲贼贼一笑,脑袋凑到刘昉耳旁,压低声音:“那郑译其实老实得很,根本就没有异心,无非是见陛下疏远自己,在家里找个道士祈祈福罢了!陛下今日朝上之举,实乃杀鸡儆猴,背后真实用意未免不令人心寒!”
刘昉不禁转头瞪大眼睛看向卢贲:“看样子,燕公是想拉拢心寒之人?那不如在下送将军一盏指路明灯,不知将军可认识乐安郡公元谐?”
“元谐?”卢贲点了点头,神色间好似大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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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句虚与委蛇将卢贲送走后,刘昉终于沉沉地呼了口气。他跌跌撞撞靠到墙边,整个人沉甸甸地跌坐在地上,伸出双手只见指甲早已划破皮肤,掌心渗出点点殷虹。“是他……将你送给别人的……是他害死你的……”刘昉耷拉着头,毫无生气,两手覆面掩声抽泣。手掌中的血肉模糊了他的眼睛,怨毒的红在无边蔓延,他好似被覆在一片赤中带乌的火云下,流焰恣意倾泻,灼了他的身与神,整个人瞬间被撕裂成碎片,灰飞烟灭,一片苍凉……
在这混沌的太虚中,隐约浮出一女子纤弱的身影,他的魂魄感应到了这熟悉的气息。她奔跑于天地间,玲珑的玉体上裹着一层碧透轻纱,身体轻盈如在风中曼舞,似飞鸟一般的姿态。他这时才惊觉,那孤雁背后有一浪一浪的惊涛,亡命之路上她竟是这般傲然的从容。她朝着他的方向奔来,一双含情脉脉的眸子炽热而妖娆,眼波潋潋地抛了出去。他想去触及,但那明晃晃的波光一忽儿地就从他身边流走,一次,两次,三次……他猛然懂了,这笑靥是属于多年前皇城郊外那个不迩声色的宇文达,属于*夜色里正武殿宫宴之上那个贪恋侄媳的宇文赟,也属于冬日午后温暖而苍白的光影之下那个冷如寒冰的杨坚,只是不属于他。
是执念的*作祟,也有无奈的心灰意冷,在风浪的咆哮中她把自己抛向了权势的宝座。可惜造化弄人,那浑然天成的媚色却没有烙在任何一个男人心上,反而将她推向万丈深渊。狂风卷着大浪发出一阵诡笑,那张咧开的血盆大口猛地肆虐过眼前这孤立无援的女子,她终是敌不过滔天巨浪的摧枯拉朽,坠坠的,恹恹的,倒下了。
她只想活下去,每一次,她都只是在倾尽一切活下去。风雨如晦,她依旧没有屈服,一声声微弱的呼唤飘向远方,凝结成一把匕首,将天幕刺穿……
他睁开眼睛回到尘世,却发现这世间,骤然变了颜色。天白了,地也白了,天地间皆是茫茫一片白。她跌坐在雪地上,一袭白衫衣袂飘飘,乌丝在朔风中凌乱地飞扬。她的脸清冷绝伦,冰肌玉骨中少了一层血色,连那双唇也是颜色极淡,透着一股恹恹的病态。她缓缓地抬起头,眼中泛起空濛雾痕,向他伸出一只纤弱苍白的玉手。
他迎了上去,他终于可以捕捉到真实的她了,可是当他刚刚触及到那柔软的指尖,便忽觉背后顶起一股阴风,一抹长长的黑影自脚下蔓延出来。他还来不及回头,就感觉到心头一绞,一把泛着银光的尖刀直直地刺透胸膛而出,身体猛烈地抖了几抖,刹那间剧痛涌遍全身。刀锋在胸腔中急速地转了半圈,再一抽离,活生生地将他那颗炽热如火的心剜了出来。鲜血喷发四溅,地面上的血与雪交织着晕染出一朵朵妖艳的红莲花,散发出触目惊心的诡异与凄美。
此时的她,胜雪白衣被染红了半身,两行血泪缓缓滑落,眸中充盈着不甘又平静的绝望。她闭上眼睛,任凭风一刀一刀地剐过,如玉的面庞瞬间裂成千万细小的碎片。裂痕处散发着幽幽微光,她破碎的脸一片一片地剥落、飘零,化作一缕青烟,四散飞扬,终归于尘土。
但这一切他都没有看见,奄奄一息的他捂着胸口艰难地残喘,所有的情与爱,随着他死去的心飘向遥远的穹窿,躯壳中徒留下满腔彻骨的恨。他竭力转身,瞳孔中骤然映入一张阴森可怖的脸,那瞳孔烧得像地狱中的火海,黑紫色的唇泛起腾腾杀气。在倒下之前,他深深地将这张脸烙在了脑海里,他要带着恨意永远记住这个影子,他誓要将这个令他失去心中所爱的人千刀万剐,打入阿鼻地狱,受尽无边苦难,永世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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