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宇文玉瑗的声音中透着感激之情,同时伸出手索要她的琵琶。
长孙晟面上却略有为难,他紧张地将琵琶递上,低声道:“末将没走多远就寻到了此物,但是捡起来的时候发现,琵琶上断了一根弦……”
宇文玉瑗对长孙晟的话不以为意,她横抱琵琶,闭上眼睛,轻轻抚摸着怀中乐器,指尖触感温润,渺然直抵心间。
长孙晟立在一旁心怀忐忑,下一刻却见公主不顾檀木琵琶已断一弦,径自弹奏起一曲小调。她发髻凌乱,身披一方织锦白缎,孤傲地坐在沙地上,清幽地拨弄着素弦。
风虐沙高,这一曲清调苍凉而不凄切,依稀透着淡漠的忧伤,好似千金公主内心深处的呓语倾诉,感情中饱含着孤独、寂寞,还有思乡……
长孙晟一时痴了,目光柔和地凝视着千金公主,眼前的情景是他一生见过最美好的画面。他能听出,公主的琵琶曲凝聚了真挚的情愫,仿佛散发着一股莫名的感染力,吸走了自己的魂魄。
直到曲终,长孙晟依然恍若梦中,他怅然感怀,双眼微微闪烁着泪光。此时,宇文玉瑗放下琵琶,自言自语地道了句:“四弦亦能弹奏。”
长孙晟冷不防地回过神来,没听清千金公主刚才说了什么,于是怔怔望着她。公主却不再说话,只顾脉脉地看着自己的琵琶。沉默良久后,长孙晟终于按捺不住,试探性地说了句:“公主,不如我们回去吧。”
宇文玉瑗转头看了眼长孙晟,嘴上什么也没说。长孙晟不解其意,再次问道:“公主,我带你回去好吗?”
宇文玉瑗呆望着前方,微微颔首。长孙晟见状跨上前来,径直抓起公主的右手,他转身哈腰微微一扯,便将她拉上自己的背。
宇文玉瑗万没想到,长孙晟会一下把自己背起,扭着身子抵抗不休。长孙晟厉声斥道:“别动!抓好琵琶,环住我的脖子。”
宇文玉瑗顿时停止挣扎,她面有尴尬,却老老实实地安静了下来,伏在长孙晟的背上,一动不动。回去的路上,二人未有只言片语,各自怀揣着心事,若有所思。
待走到大队人马旁边时,风沙已完全停下。宇文庆正在焦虑不安地指挥灾后急救,听闻长孙晟和千金公主归队,那颗战战兢兢的心立刻稳下了大半。
长孙晟先将公主安顿好,然后便去找宇文庆商量,眼下情势该如何应对。二人刚说了没几句,长孙晟突然看到远处出现一支百余人的驼队,正急匆匆地朝着和亲大队前进。不知来者何人,宇文庆和长孙晟顿时提高警惕,当即下令严防戒备。
远处的驼队渐渐行近,宇文庆看到对方打着的旗号是沙钵略可汗的金狼图腾,这才放下心来。原来沙钵略可汗一早就预测到会有风暴突袭大漠,他担心和亲公主一行人会在沙地中遇险,所以便派出驼队前来接应。
双方官员先是友好地进行了问候,随后宇文庆又向对方请示,希望他们这批人可以分成两队,一队人护送千金公主先离开,剩余的人则留下由自己指挥,收拾完此地残局后再行。
突厥来使当即同意了宇文庆的建议。长孙晟自请与千金公主随行,贴身保护公主安全,宇文庆点头应允,并差遣其向公主汇报此事。
千金公主得知这个消息后也并无异议,一如既往地淡然冷漠。她听从长孙晟的安排,一路晃晃悠悠地坐在骆驼上,终于在黄昏时分出了大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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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黑了,空寂的夜里只能听到风吹草动的沙沙声。晚风干净,却把人心撩动得起伏不安。
长孙晟走出沙漠后才得知,沙钵略可汗为表重视周朝与突厥和亲之喜,于是决定亲自前来迎接远嫁的千金公主。三天前,他率领千余人直出王庭,星夜兼程地朝南进发,已于昨晚赶到了距大漠十里外的一片空旷草原,停在那里安营扎寨。
换乘车辇的时候,宇文玉瑗从长孙晟口中听闻了此事,她一言不发,只是朝长孙晟摆摆手,示意自己已经知道,让他离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颠簸的马车突然停下,宇文玉瑗的心也随之咯噔一震。侍女打开车门那一刹那,宇文玉瑗被一片突如其来的通明火光晃痛了眼睛。她伸手抵在额前,双眸闪烁,明明灭灭间看到一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站在最前方当中的位置。
宇文玉瑗察觉到那人的目光也聚焦在自己身上,他直勾勾的眼神中升腾着一股猛火。很容易便猜到为首的男人就是沙钵略可汗,公主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无情地揪了一下,但又不痛不痒、不喜不悲。她保持着高贵端庄的姿态,忍着脚上的伤痛,缓慢从容地步下车辇。
可汗见到公主先是目瞪口呆,转而又好像打量货物一样对她上下检视,并投以赞叹的目光。
公主下车后,在场的突厥人齐齐鞠躬行礼,呼声嘹亮:“欢迎尊贵的可贺敦远道而来,欢迎突厥的女主人驾临草原。”
见到众人对自己热烈相迎,宇文玉瑗的脸颊不由泛起了红潮。虽有伤在身,需两位侍女贴身搀扶,但公主傲然而立,好像盘旋在草原上空的白雕,优雅大气的容光映照着在场所有的突厥人。
可汗察觉到公主脚上有伤,不等她前行,突然豪放地迈开大步,直奔公主而去。宇文玉瑗见到可汗主动朝她走来,忙在侍女的搀扶下,庄肃地弯腰行了一礼:“可汗安好!”
沙钵略可汗也不回话,径直伸出双手,伴随着朗朗大笑,一下子便将千金公主拦腰抱起。公主突感受惊,下意识挣扎了一下,沙钵略可汗却把她抱得更紧,同时附在她耳边轻语道:“我亲爱的可贺敦,不要害怕,我带你回家。”
宇文玉瑗倏地一怔,随即放松警惕,主动伸手揽住可汗的脖子,巧笑嫣然。公主的心里平静得如一潭清水,未激起丝毫波澜,但她面上却笑若桃花,又泛着点点娇羞,轻声道:“可汗,你是草原上最勇猛无敌的苍狼,化身成伟大的男人,来到我的身边。”
沙钵略可汗温柔地凝视着千金公主,他对这个美丽的女人一见钟情。二人伴随着周围突厥人热烈的欢呼声,一路含情相顾,缓缓地走进了可汗的大帐。
“你有伤在身,今晚就在这里好好休息,我要出去和兄弟们一起彻夜狂欢,就不能陪你了。”沙钵略可汗小心翼翼地将千金公主安置在厚实的羊毛软毯上。
公主点头微笑,可汗看着烛光下那张明艳动人的笑颜,一时情难自禁,俯身凑到公主额前。他正要吻下去,宇文玉瑗却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身子,直直避开可汗的亲吻。
沙钵略可汗没有生气,略有尴尬地憨憨一笑:“等会儿我派人送吃的给你,吃完以后就早点睡,尽快养好脚上的伤。”
宇文玉瑗压低着脑袋点头不语,沙钵略可汗拍了拍公主的肩,没有再说话,转身走出了帐篷。
突厥人与和亲而来的官兵左右分列候在帐外,见到可汗出帐大家顿时肃静无声。沙钵略可汗扫视了一遍众人,然后高声发话道:“可贺敦在沙漠中受了伤,所以就不能和兄弟们一起狂欢了。但是大家不要在意,篝火已经燃起来了,让我们一起去尽情地吃喝,尽情地歌舞吧,欢迎远方而来的周朝客人!”
可汗的话一呼百应,突厥人纷纷欢呼雀跃,场面瞬间沸腾了起来。下一刻,沙钵略可汗径直走到宇文庆面前,邀他与自己同行欢庆。宇文庆通过随行译官,友好地回应着可汗,二人勾肩搭背,走在众人前面。
篝火晚会热烈喧闹,豪爽的突厥人载歌载舞,烤肉和马奶酒供应不绝。宇文庆和沙钵略可汗相谈甚欢,两国人也相处得十分融洽。长孙晟见突厥的晚宴和中原大相径庭,没有固定的座位,大家一切随性而为,于是便趁人不注意时先行离去。
他取了自己带来的一些药物,送到千金公主的帐中。千金公主胃口不佳,可汗派人送来的食物丝毫未进,两位贴身侍女苦劝无果,正在为此犯愁。
公主见到长孙晟进帐,冷冷地问了句:“这么晚了,将军来我帐里作甚?”
“末将来给公主送一些治疗扭伤的药,都是祖上传下来的方子。平日里操练受伤时,我就用此药,比寻常伤药效果好上很多。”长孙晟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一旁的侍女,交代完如何敷药后,又令她二人立刻出去准备。
现下,帐中只剩下长孙晟和千金公主。长孙晟觉得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甚为不妥,于是拘谨地说:“没有什么事,末将就先行告退了。公主今日历尽艰险,一路奔波,也定是疲惫不堪,不如敷上药后早些歇息吧!”
宇文玉瑗漠然地瞥了一眼长孙晟,转而又低下头,怔怔地看着怀中的琵琶。
长孙晟见到此情此景,心中顿感绞痛,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关切地问:“公主……公主,因何事而感伤?”
宇文玉瑗沉默片刻后,缓缓吐出一句:“多谢将军今日在沙漠中救我一命。”
长孙晟微愣,语塞无言。这时,宇文玉瑗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的脸,语气平静道:“将军一路上对我细心照顾,辛苦了。”
“公主——”长孙晟受宠若惊,立刻抱拳行礼:“末将奉圣上之命护送公主,所做的都是我分内之事。”
宇文玉瑗没有接话,但她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长孙晟身上。两个人默默僵了好一会儿,长孙晟压抑住心中波动,慨叹道:“公主以一己牺牲换来我大周边疆安宁,末将身为男儿甚觉羞愧。”
这句话触动了千金公主的苦楚,她不想让他再说,忙调转口风,嘲讽道:“以和亲维系两国关系乃古之惯例,将军不必有此感想。只是我大周内忧外患——恐怕不是我一介女子之力能挽救的!”
长孙晟听出公主话中深意,其矛头直指丞相。他心知杨坚有雄心壮志,不禁觉得左右为难,无奈之下只得冠冕堂皇地说:“公主何出此言?圣上虽然年幼,但有丞相辅助,定能剿灭那些乱臣贼子!”
宇文玉瑗冷笑一声,目光犀利地瞪视着长孙晟,斥声道:“丞相……丞相?将军还真是唯丞相马首是瞻啊!”一句话说完,她扭头转身不再看他,最后丢下一句:“我累了,请将军现在出去。”
长孙晟低落地垂下头,无奈地说:“我……这就走。”挑开帐篷时,他又回头看了看千金公主,叮嘱道:“末将送来的药,希望公主能按时敷用,五日定能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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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晟出了大帐后,漫无目的地在外游荡,他故意远离喧嚣,往僻静处走去,那张坚毅的脸在月光的映衬下更显睿敏。
忽然一股冷风驰过,长孙晟不由驻足在风中,他伸出手触摸着无形的风,心中怅然感怀:想当年我碌碌无为,丞相于微时对我大加赏识,更施以鼓励。现下,他给了我这个建功立业的机会,我定不能因为私情耽误了丞相的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