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澜半阖眼睑轻浅一叹:“匀匀,生就皇族,我确然很少尊重过什么人,但是这次我尊重你的选择。乃为别的女子哪怕得我一次力邀,纵不感激涕零,大约亦会慨然追随。而你……倒是比模样长得冷静些。”
“呵呵,其实是我胆小啦!你不知道……我在本国的生活是从底层平民开始的,认知角度自然地站到了她们的位置,体会他们的喜怒无奈,感受他们的悲苦幸福,对于统治阶级,嗝——你们贵族,自然就生了警惕。一个小小的毁三观的举动,都会吓得我不敢与谋。嗝,别问我什么叫毁三观……我头晕,困了!”
冬雾弥漫,满目一片浮白。
这样冷的天气里,县城至马蹄镇的官道上,哒哒声响起,一个兰袍女子独自骑在一匹健马背上,却是身形扭曲,姿势古怪的抚着臀部慢悠悠的出现,又继续咬着牙苦着脸,揉着臀部幽幽而去。
四春来的买卖一如往昔。忙碌了整天的四春来,也像一个清晨精神奕奕,傍晚难免疲倦的劳作人。此时暮色越见逼近,白日的热闹与晚间的骤冷,仿似一个春秋的缩影,也仿似一个人生的缩影。
此刻,多家商户已在收拾晚归。
“嘿!等等!傅姐儿,傅姐儿,你这里可还有剩下猪肚?我们主家娘子刚生了小姐,晚上要吃青果猪肚汤呢!听说大补得很!”
猪肉摊后弯腰忙碌的屠妇正是歇业将将一旬的傅织书,听了客人要求,顺势伸出手去将置在筐里,草绳束着的猪肚拾起来,抬起身和气地往案前递出:“有的,收摊了,您给十文钱吧。”
“哟,你一直用桐叶包着的,难怪这么新鲜!”
客人觉得满意,一边掏钱一边赞了傅姐儿几句果真为人实诚周到,刚要转身,看到清理摊子的少年人抬起头来是润儿,不由嘴快的道:“呀!怎么是润小哥,严姐儿呢?”
她一开口,摊后的两人同时露出一种尴尬与凄苦并存的复杂神色。
买客方才意思到自己说错了蠢话,不由讪讪一笑:“啊!你们忙,我正要赶着回去清理这食材,不多说啦。”
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胡言乱语戳人痛处做什么!人人都知道傅姐儿为严姐儿下大狱的时候,几乎倾家荡产折了性命。也亏得严姐儿那般模样,天生是个福星,竟有天大的贵人把她解救出来,如今也自然跟那贵人到皇都享福去了——傅姐儿这样的实心人,原本要将严姐儿招做弟妹,待她极好,先前为搭救她,自家费财受苦不说,由其是润小哥,一下也被人抛撇了,落得个人财俱失,姐弟俩都是有苦难言!
唉,看来主子说得对,我这嘴啊,真不会说话,还是赶紧回去熬汤是正经。
“姐姐,我们赶快些,今晚我想烧个糖醋排骨,可能要多费些时候呢。”
脸色僵硬过后,润儿倒先一步缓过来,笑了笑,继续仔仔细细的帮着收拾自家的肉摊。傅织书“嗯”一声,再次低头干活。但她心里的苦,却又怎么好对人言说,她明明一直在心里祝福匀匀找到了好的去处,那是她应有的归属。可为何每当别人提她一下,她的心口却像被人家恶意的用针戳了一记,那般难受那般疼呢!
今日营生颇好,除了润儿特意留下那两条小排,并没多的剩肉。姐弟俩分提着余物一起回家,寂静中,不由自主地在眼前涌现出一些曾经的画面。
彼时,该是严匀匀陪着傅织书一同走在回家的路上,说说笑笑,心底很安宁,这条路便出奇的短。润儿正心宁气和的在家做着晚饭,虽然一个人在家,却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正在回来的路上,他充满喜悦和期待。
现在,弟弟再也不敢一个人在家待那么长时间,这几天他害怕极了。而姐姐,大概也还不能立即回到独自出工的状态——姐弟俩都需要彼此无声的安慰。
蓦然,“嘶——”地一声长鸣,打破了姐弟俩心中肆意翻涌的凄伤。循声而望,一匹棕色健马昂身堵在他们必经的巷口,而它旁边,一个衣着锦绣的貌美女子正点着那马儿的额头喋喋娇嗔:“喂喂!你这匹马可真够傲娇的,死活不进去,居然是因为里面太黑,天哪,有马怕黑的吗?不不,一定是我牵马的方式不对!”
“小棕,我警告你,我赶时间的!你真不走,我可把你扔这儿啦,到时候你一个马在这里,天又全黑下来,嘿嘿,可别怪我狠心!”
一声大叫越发盖过了她脆声唠叨:“匀匀?你怎么在这儿!”
“严姐姐你——”另一声中途断折,难抑哽咽。
无疑,忽然出现在这个平常巷口,又娇柔又俏丽又有些不靠谱的女子正是天外来客严匀匀。闻言惊喜地转过头,兴奋笑道:“织书,润儿弟弟,是你们!我正要回去找你们呢!”
她笑眯眯地喘口气:“喏,如果不是这匹遇黑不行的怪马的话,我早到家啦!”
傅织书与润儿同时快走几步赶上前,无暇关注那匹本不属于这种场景里的骏马,只是热切的望着她,熟悉的面容,以及熟悉的笑颜。
既惊且喜的感觉,姐弟俩再次感同身受。
“哼呼——哼呼——”
或许三人相望的场面几可感人,奈何站在一旁的是头畜生,现名为“小棕”的骏马被越来越暗的天色折磨得开始焦躁不安,踢打着四蹄连喷鼻子。
一些鼻水雨点般喷到了严匀匀身上。
“啊!”严匀匀猛地跳起,拍打身上的同时怪叫道:“小棕,你好歹是王府出来的骏马,讲点卫生啊!”
有了回应,小棕却是用它又大又黑又明亮的眼睛,满含暗示意味的瞥一眼严匀匀,就将两只前蹄一收,优雅的蹲了下来,
傅织书和润儿满腔疑问,正不知从何开口,此景闹得他们一呆,
严匀匀同样惊讶于这个仿佛人类一般的眼神,不由愣问:“小棕你蹲下干嘛?我到家了,不用再骑着你了。”
究其言下之意,他们家,也是她的家。
这个笨女人居然没理解它的意思!小棕马心中捉急了一下,抬头望望天空,又再次意味深长的瞟一眼严匀匀,索性闭上两只眼睛,好像立刻睡着了一样。
“哎你到底在闹哪样——”
马儿累了会怎样?马儿渴会怎样?马儿饿了会怎样?马儿三急会怎样……瞬间,一连串疑问闪入严匀匀的脑海,却猜不透这个颇通灵性的棕马到底是几个意思。
这时,一束火光猛地将周围照亮起来。原来是傅织书利落地点起了一支火把,她小心稳着火势,火光映得她的脸色明明灭灭,偶尔得窥的双眸,反比任何时候都要深邃。
“织书你点火做什么?”到家门口的路只剩下三五十步,这么熟悉了,摸也能摸回去。眼看傅织书将火石和剩下的柴草交给润儿收回筐里,她好奇的问道。
“我们回家吧。”傅织书微微一笑,忽地握住她的手向傅家小宅行去,润儿也含笑跟着,奇特的是,刚才还像睡着了的骏马忽地昂首一跳,居然规规矩矩的跟在她们后面走着。
“天哪,这匹马太魔性了吧!”严匀匀任由傅织书牵着,兀自惊奇:“它好像没把你们当陌生人呢!”
见到了本人,竟连惊叫也变得这般亲切可爱,傅织书的脸色在火光中发红,变得无比温和,解释道:“你刚才说这匹马怕黑,想来它是在明示我们,如果没有光,它只好就地歇下了。可它终究是贵族役马,可能不愿卧于道旁,才一再暗示我们想办法领它回家。”
“哦,这么神奇?”
小棕在后头猛喷鼻子,似在响应。
严匀匀回头望它一眼,啧啧道:“真是什么奇葩都有,难怪疏澜专门把你送给我,原来是有缺陷的啊……”
小棕四蹄一僵,不得不和前头这女人相处了四天,倒也有些了解她的不智之处,只得又翻了下眼睛,表示不予计较。
严匀匀摇摇傅织书的手臂,笑道:“织书,这都能看出来,你懂得可真多!我还是先前听疏澜说过,小棕它有个趣处,叫做‘趋明躲黑症’,刚才磨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润儿双目莹亮,忽然噗嗤而笑:“严姐姐,姐姐她肯定要说,不过是猪看多了,动物都有些共通之处呀!”
一声玩笑将严匀匀的目光全部引了过去,她上看下看,终于笑道:“之前的事肯定令你担心了吧,看着润儿你这么好,我就放心啦!”
“谢谢严姐姐,你这么好,我也……放心了。”润儿又将头低下去。
巷口到门口一共只得百米距离,三人一马很快到达,进门前,严匀匀才想起个重要问题,点着傅织书的手心问道:“织书,前几天你怎么把我丢下,不打招呼就走了?”
明明是……听到这声微含委屈的质问,傅织书心口倏然一梗,手中火把几乎不稳。她艰难的呼吸一口,尚未说出话,严匀匀又自接道:“我不认识路,疏澜不愿派人送我,马车又不知道上哪里去找,只好逗留在驿馆里,整整学了三天骑马,才骑着小棕自己一路问回来。”
她眼中难得地生出一丝小心翼翼:“织书,是不是上次的事,让你觉得我是个麻烦,所以特意不告而别?”
不!
傅织书身躯猛地一震。
严匀匀与她两手相握,以为她在打寒噤,不由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释怀的笑道:“不过不管怎样,我唯一放心的就是你记得把药带回来了,不然我肯定会担心死的。”
简简单单一句笑话,却叫实诚有心的傅织书,几乎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