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见三春有点滑稽相,又递上了一碗凉茶,说了一句:“你们做戏人是头戴纸糊盔,锣鼓张虎威,金线包穷骨,都是讨饭胚。”三春听后哈哈发笑,说:“你是出家人,怎么也知道这些梨园行话?玉珍说:“还有很多我都知道呢。”三春反问:“还知道哪些?”玉珍问“你知道什么叫做田鸡炖板油吗?”三春说:“就是说做戏人的盖的被花絮如猪的板油一样,做戏人伏在上面睡觉,象一只田鸡,所以叫田鸡炖板油。”玉珍同情的说:“你们也真可怜。”三春也叹口气:“苦一点倒没关系,这世上没把我们当人看。”
玉珍也同感:“我听说做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写戏的是才子。”三春说:“我们确实是疯子,还是你们出家人好,叫做尼姑头光,不怕年荒,是吗?”玉珍一听就生气了:“你这只洋芋脸,怎么说这样话。做尼姑的人心里就好受吗,这深山冷庙我就喜欢住了吗,我心里如蟹爬呀!”三春一见小尼姑发火了,就尴尬地摸摸洋芋脸,心里想着:“她心里可能比我还难受呢,她可能不想当尼姑了吧?让我来试试她。”再一看,小尼姑气得抹眼泪了,说:“我刚才说的尼姑不是说你这个尼姑,光头也不是说你这只光头,你可别在意啊。”玉珍还在气头上:“哪只光头不都是一样,都是尼姑头。你知道她们的苦吗?”三春说:“我不知道。”“不知道别乱说!”玉珍气还未消。三春心里有底了,再试探着问:“你看过“双下山”的戏吗?”玉珍说:“从前看过。”三春又问:“好看吗?”玉珍淡淡地说:“尼姑思凡,想男人了嘛。”三春追着问:“如果有个人喜欢你,你能下山吗?”玉珍回头看了看庙堂菩萨,摇摇手说:“轻点。老实告诉你,我也想下山。”三春一下子高兴起来:“哈哈,这下我老光棍有老婆了。”玉珍夺回茶碗,说:“我早知你在想什么了,你想的倒美,就是嫁人也要嫁给奶油小生,不嫁给小花脸!”三春风趣地说:“奶油小生都有老婆了,就剩下我小花脸是光棍,可怜可怜我吧!”三春跪了下去。见此状,玉珍咯咯地笑了起来,也不去扶他,小花脸膝盖跪痛了,自己起了身。
就这样,他们成为同病相怜的朋友,三春时常上山来看望她,她们无话不谈,都把自己的身世说了。三春知道玉珍心里还惦记着爱山,答应帮她去打听。过了一段时间,三春终于在一个退伍伤兵的嘴里得到一个消息,说爱山曾与他同在一个连,在江苏王坦的一次激烈战斗中,一百多士兵没突围出来,被日本鬼子用机枪打死在夹沟里,其中就有爱山。玉珍听后,差点晕厥过去,她时常担心的“孤魂”故事不料成为现实。她与三春设祭哭拜后,才跟着三春下了山,还了俗。
玉珍终于成了小花脸的妻子。戏班子也倒了,三春改行卖芝麻糖,后又改行做铜匠。她们凭着一点积蓄,买下了现在这几间小平房。过了几年,生下了小豆子。
小豆子出生时,三春是多少高兴哟!玉珍还在月子里,三春就抖着襁褓中的小豆子逗呀,亲呀,嘴里唱着催眠曲:“乖乖肉,肉乖乖,肉乖乖呐乖乖肉……”这时,玉珍躺在床上幸福地说:“你知道吗,新媳妇难捧,新生儿难耸,看你,生了个儿子就象得了一块金!”
是呀,是块金呀,这是三春和玉珍唯一的指望,是他俩抚平精神创伤的良药,是他俩理想的延续,是这对中年夫妻的珍贵财产呀。想不到,小豆子会跟着父母一起去蹲大牢,又会在枪林弹雨中失散,又鬼使神差般地上了观音山。他现在饿了吗,他有奶吃吗,他由谁带着呢?想到这里,玉珍又想哭。
弟兄们听了玉珍的这段回忆,对她的身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以前只听说她做过尼姑,但为什么做,为什么还俗,都不大了解,今天总算明白了。
周晖闪出一句话:“三哥也真本领,把漂亮的尼姑都带下山来做老婆。哪里还有吗,给我也来一个。”大家笑了起来,打破了这屋里的沉闷气氛。接着,腾海蛟与大家商量了成立拳场的事宜,并作了分工。
雄鸡一声长啼,黎明来到了。今年是大年初一,它有许多习俗。清早,家家户户开了门,会对扫帚轻轻地说:“如意姑娘,劳驾你帮忙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提起它朝自己的家门口扫进三下,以为这三扫帚是财神赐予的金银。然后,才可以用力地向外扫,认为扫掉的才是晦气的东西。
一大早,就有人在放鞭炮,街市上挂灯结彩,大人小孩都有穿戴上崭新的衣帽和整洁的衣衫。嘴里嚼着花生瓜子,从街东头走到西头,从西头走到东头。据说,在外地,有些五六岁的小孩们这天还要钻狗洞,由父母站在狗洞两头,一人拉脚,一人拉手,将钻在洞中的小孩拉三下,在到来的一年中,小孩会狗一样地贱,牛一样地健,会无灾无病,会蛮蛮朗朗地长大。钻完狗洞,大人们会放他出街去,小孩们会欢叫着,拿着压岁钱跑进炮仗店,成串成串地买了去。
还有一种东西也蛮利市,就是用糯米粉捏成的五颜六色的大将人呀,糊涂官呀,孙悟空猪八戒啦,公鸡啄虫虫呀……那个捏面艺人的技艺高巧,小孩们多喜欢呀,但也够他忙碌的了。数十只小手,象小鸟的嘴甲一样伸向他,忙碌得他额上渗出汗丝,这还是大冷天呢。
这天,养济院的小乞丐们轮流背着瘫痪了的“团头”,到各家商店门口来分发印在黄纸上的“财神”。每到一家门口,众乞丐排成一行,有的手心向上,有的打竹板,唱“八仙歌”:“一月八仙是元宵,汉钟离大仙道法高,手拿阴阳芭蕉扇,昆仑山上去修道。二月八仙杨柳青,修仙悟道吕洞宾,洞宾肩背青锋剑,手指石块化黄金……”此时,店主就要高举几枚铜板,恭恭敬敬地放到他们的响板上,然后接回财神。如若不然,小乞丐就会把背上的“团头”抛在你柜台上,也不与你吵闹,叫你晦气。一般老板都知道此丐俗,都会爽快地接受财神。
青年人呢,最喜欢在这一天看变戏法,打龙灯,舞狮子,或听卖梨膏糖的唱滩簧。也喜欢看桥头戏。何为桥头戏,即戏台搭在状元桥西岸,请来“老大鸿寿”京班子,名演员有萧毛豹,王晓楼,六六童等。演上几天几夜,锣鼓铿锵,人头攒动,煞是热闹。每逢过年大节的,就有桥头戏看。除此之外,凡出现老鼠咬尾巴,黄狗上屋,母鸡打鸣,龙卷风,火灾,发大水等不吉现象,也要施焰口,演驱邪戏。
这个演出活动,常由一个叫唐闲水的老头子负责,状元桥上演戏事务及打龙灯狮子的闹猛事,由他包揽,什么搭戏台,请班子。还有演出前的放“飞马报”,即由一男孩身穿红彩衣,头裹红额子,手执“报”字令旗,身跨枣红马,沿街飞奔,告知商家市民,桥头戏要开演了!
唐闲水是个三无人员,一辈子生活清苦,是个无官无财无势的人。但他却严于律己,从年轻时候起,家里就备有二个玻璃瓶,一个瓶里放红豆,一个瓶里放黑豆。今天做了一件好事,就放入一粒红豆,今日做了一件不好的事,或说错了一句话,就放入一粒黑豆,到过年时计总数,如黑豆多,他会如负重枷,面壁而泣,不吃不喝,整日忏悔,长达数日。如红豆多,他就喝上三盅,披发高歌,唱起了方孝友的“绝命诗:“阿哥何必泪潸潸,成仁取义在此间,华表柱头千载后,旅魂依旧到家山!”他认定孔夫子的言论是至高无上的,由于尊敬孔子,由此也爱惜苍颉创造的文字。在街头巷尾,常会看到他穿着一件肮脏的长衫,低着头在寻找着丢在地上的字纸,说是践踏字纸是莫大的罪过。凡是能见半个字的,他都要拣起来,放到惜别字笼里去,划一根火柴,把它烧掉。这种惜字笼,不知起源于何时,在县城主要巷口的墙壁上都能见到,墙壁上挖个洞,外嵌以一块有圆孔小红石板,上刻“惜字”两字。
但这个安管闲事的唐闲水去年却病故了,小县城内好比是跌碎了一面锣,敲破了一面鼓,刮破了一顶旗,断掉了四弦琴。过年大节的,再也见不到有第二个唐闲水了,不免使人们的心头上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愁。特别是后生们,更有失落感,他们再也见不到成群的香水粉满脸搭,腊梅花满头插的乡下妹子,再也没地方打人浪,再也难见满街的大饼油条摊,猪头肉夹软饼,千腐结筒,豆腐花鸭子,牛肉粉丝面,茴香豆,蕃茹糖等。特别是弥散在空中的那股混合香气,现在也难以闻到了。更有那摇着小皮鼓,戴着尖顶笠帽的黄岩换糖人,用小铁铲和小铁槌敲出来的甜白糖,特别的松脆,小孩家里的铜环火炉等,都成了黄岩客的箩中物,这些跟戏班的小贩们也见不到了。
城内的后生们大多是不肯甘守寂寞的人,既然无戏可看,就各各寻找剌激,有的到亲戚家拜岁,有的在聊天,有的躲在阁楼里叉麻将,押牌九,更无事做的人则在街上空荡,名叫数石板……
忽然,有一个好消息传来,说三春外公的旧废墟上竖起了一面“武”字旗,现在八弟兄正在耍刀枪,大家快去看。这一好消息传来,街头空荡的后生第一批走了,聊天的第二批走了,最后打麻将牌九的也坐不稳,第三批走了。全城的后生几乎都到了三春外公废墟前,连酒汉汤官和钱天落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