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无意间却在萧珺予识海里探知到了这个秘密。
原来,他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冷酷无情,还是偶尔有温柔体恤的一面的。不过司凤也洞悉了,其实他知道那个消息时,也不是没想过要报复武悦安,幸而那夜武悦安心软放走了他,否则他不能确定为了保命会不会兜出那件事。
倘使他说了,彼时效力于萧定策的武悦安没准便会调转刀锋,继续跟他站在一条阵线上。
不过,以武悦安的性子,这种可能性其实也不大,若当时他揭露了这个秘密,她很可能也是会放了他,但不会继续留在他身边,而会提刀回京亲自宰了严铭。
但是她有很大的可能性没得手就被相府的暗卫宰了。
也是因为有这个担忧,萧珺予当时才没有说出真相刺激她。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心里对她缠缠绵绵的恨意已经消了,时常想起的都是她的好,她的救命之恩,会懊悔自己受人蒙蔽舍弃了她。
萧珺予其实是个天生适合做帝王的材料,他的温柔体恤只对武悦安存在过,饶是如此,他对她也是狠的,更遑论他人。当他认为她对他夺取大位有害无益时,便毫不犹豫一脚踢开了她,纵使心中不舍也未有迟疑。
为王者,不可有妇人之仁,更不可有受制于人的软肋,就该杀伐果断心狠手辣,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睥睨天下唯我独尊。
善良的帝王一定是个失败的帝王,因为他压不住朝堂上波涛汹涌的明争暗斗,也无法制衡各方势力。
他本来是能够成为一代有作为的英明雄主的,只可惜他生不逢时,等他执政时帝国已日薄西山,前任留给他的只有一地鸡毛,偏偏对手又咄咄逼人,留给他的时间太短,根本无翻身之可能,只能苟延残喘,这比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更令人唏嘘。
不是他不够强悍,而是他的对手们都牛逼哄哄,没一个吃素的,全然不能出差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他就输在信错了人。这便为他今日的失败埋下了注脚。
萧珺予喉头剧烈地上下滚动,却没发出声音,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幽咽无言的诶叹,过往爱恨纠葛在四目相接的一瞬如风吹散,唯余万千感慨沉落心底。
武悦安面色平静,虽仍是盔明甲亮英姿勃发的模样,眉宇间却不再有她为将时肃杀的戾气,取而代之的是温和恬淡。
她真的变了,如一只迎风冒雨逆境搏杀的鸟儿,经历了许多风霜雨雪,最终选择了栖息在屋檐下安定下来,也许,是被人呵护有加地挪进了金丝笼,不必再用柔弱的翅膀与恶劣的老天继续斗争。
看她的脸,她的神态,就知道如今的她过得很幸福。她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一定对她很好,给了她别人给不了的爱与尊重。
萧珺予大致猜到了她嫁给了谁。
这样也好,他能放心了。
总算上天对他不薄,临了了还能见上她一面,知道她一切安好,生活从未有过地幸福。
对他而言,是莫大一个讽刺,仿佛响亮的一巴掌抽在他脸上。离开了他,她才能获得幸福,他妒忌那个能够给她幸福安乐的男人。他又羡慕他,羡慕他能给她他给不了的东西。
他的情绪是复杂的,既恼怒,又由衷喜悦。
情深缘浅,说的就是他们。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反悔也于事无补。
司凤一丝不漏感受到了萧珺予内心复杂澎湃的感情,沉痛,悔恨,妒忌,喜悦……她从来没有在同一瞬间感受到如此多的情绪,一颗心几乎不能承载的沉重,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想,像萧珺予这样活一次真是遭罪,活得太清醒太理智,结果失去的更多,换来更多的痛苦。还是像她这样活得稀里糊涂,简简单单比较好,省心。
武悦安徐徐走近,她面上有些恍惚,像是在搜索记忆中他的模样,却发现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运筹帷幄的青年男子与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重叠不到一起。也才短短数年,他老得可真快啊,她想。
“夫人,要不要拿下这一干人?”先前问话的部将又问道,他的手牢牢把着剑柄,随时准备拔剑。
武悦安简短地道:“不必,他们逃不掉。”
看那人意欲拔剑,萧珺予身后一人横剑挺身而出,正是裴世约。
司凤看清他的脸时,也不觉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一直留在萧珺予身边。
武悦安明显也非常惊讶,颇觉意外。
“将军,别来无恙。”裴世约声音浑厚低沉,直击人心扉。
“别来无恙。”武悦安稍微迟疑了一下,也点头回道。
裴世约已不复英俊少年的模样,蓄了须,男子气十足,整个人显得沉稳英锐。他看武悦安的眼神已不再是过往的依赖希冀,透着不咸不淡的疏离,旧日情谊已被岁月冲刷稀释。
人的立场很奇怪,它轻而易举能影响人与人之间的认知与亲疏。
他能接受武悦安背叛萧珺予投靠萧定策,无论别人怎么诋毁他,他都会坚定地站出来维护她的名声,毫不夸张地说,他很崇拜她。但他不能接受她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天肇军中。在他看来,回归天肇阵营的武悦安彻底背叛了,抛却了他们曾经生死与共的同袍之情。曾经背靠背并肩战斗,将性命放心交到对方手里的战友,已不复存在。在他面前的,被他剑锋所指的人,就只能是敌人。
裴世约是忠君报国的武人思维,对同袍情谊是看得极重的,事到如今,因立场的问题,他觉得他跟武悦安之间过命的交情已经荡然无存,他的任务便是要保护君王的安危,哪怕以身做盾也无所惧。
武悦安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凛冽的敌意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果决,她心知想要兵不血刃拿下澜沧国君臣是不可能的了,除非萧珺予下令投降。
可是从她看到萧珺予的时候,她就知道他是不可能投降的。这一次他是看不到复国希望的,以她对他的了解,他那样骄傲的人,是不可能甘愿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做异国的阶下囚的,除非有卷土重来的希望,他才会忍辱负重。现在既没这条件,他亲自来迎她,并不是做了投降的打算,而只是想看看她罢了,他必然已对自己后事做了什么安排。
正是因为洞悉了这一点,面对曾经的挚友与爱人,武悦安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她本已退隐,不再过问庙堂之事,此番被说动出任游说西域十八国的特使,也不是为了沽名钓誉,她早是毁誉参半,也不在乎那个虚名了。她的夫君是懂她的,虽渴望她助他一臂之力,却从不提这话茬,怕惹她烦心。
打动她的,是一个诨号石头的大将,此人是当初司凤他们带进军营的,武悦安因为感激他们的救命之恩,对当时还是毛头小孩的小石头很是照顾。他本来是在澜沧军中效力,后来在内战中离开了澜沧国,投奔了琅琊王的部队,再后来成长为一员勇猛善战的宿将。正是他无意中提起自己的身世,谈及老百姓厌恶战争渴望和平生活的美好愿望,启发了武悦安,使她意识到要让老百姓过上安定的生活,那就必须尽快结束战争。
结束战争最快速的办法,自然是攻破敌国都城,震慑敌人,让其军心溃散。要做到这一点,最有效的就是就近联合西域十八国,纠集联军,与西进的天肇军东西夹击,迅速击溃澜沧军残余力量。
说不定世人还并不会领她的情,只会说她言而无信,出尔反尔,背信弃义,退隐了还放不下名利,利欲熏心。这有什么,她名声已经够坏的了,不在乎更坏一点,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好。如果能让百万黎民过上安定的生活,她就算背负骂名也没什么。
事实证明,这个法子确实很有效。
她只带了三百玄甲军,便领着西域十八国联军十余万大军挥师东出,仅仅三日便顺利攻破了防御不牢兵力不足的安平城。
萧珺予这一朝的臣子有志气有骨气的不少,丢下皇帝同僚跑路的不多,满朝文武大部分现在就聚集在他身后,个个都是视死如归的模样。
武悦安看了看对她充满提防的裴世约,又看看面色有些苍白的萧珺予,以及他身后的群臣,她喉咙有点发紧,心中很不是滋味。明明是做了推进战事进程的正确的事,反而也要继续接受良心的拷问呢?她应该对这过半数的熟面孔说些什么呢?
想了想,她指天说道:“你们不要担心,天肇当今圣上仁厚,爱惜人才,远非废帝萧定策之流可比,我此来,便是接你们返回京师。”
一个着文官服色的官员问道:“京师?哪个京师?”
武悦安道:“自然是天肇的京师。”
那官员道:“不去。”
武悦安问道:“为何?”
那官员道:“故土难离。”
就算是死,也要跟守护着的这片土地在一处,埋也要埋这里。后头那些官员纷纷点头附和。
司凤有点被震到了,她从没见过这么多大臣要以身殉国的,这也侧面反映出萧珺予这个皇帝某种角度还是做得相当成功的。
她未及多想,忽然感觉到袖中一阵剧烈的震动,毋司罗盘飞了出去,盘桓在萧珺予头顶。
众人只看到了毋司罗盘耀眼的光芒,却看不到只有司凤能看到的东西。
精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