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执了个把月都没定论,这期间严铭私下见过周怀敏一次,至于他们聊了些什么,外头人便不得而知了。
朝臣们还在争执之际,一直死硬扛着不肯招供的周怀敏,突然松口了,她招供了。
但她招的并不是通敌卖国卖主求荣,而是爆出了真实身份。
她是商水国开国功臣定国公之后,曾将澜沧国打得几乎要亡国的名将武嗣勋玄孙,本名武悦安,寓寄着父母希望她一世悦享平安的美好愿望,可叹这个名字却与她现实的命运截然相反。
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乱局摧毁了她的家族,阖族八百多人全部被杀,要不是她从小贪玩野惯了,她也难逃一死。
为了救她,福叔用自己的女儿顶替了她,那时候她还不太懂事,不知天高地厚成天吵着要报仇,最终害死了福叔那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女儿。
也是打那以后,周怀敏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她给自己改了名字,周怀敏,怀是怀念,敏是福叔女儿的名字。后来她更名周怀缅,便是藉此名缅怀所有冤死的亲故。
福叔将她打扮成个小子,带去山上拜了师,希望她学一身真本事。福叔就在山下官道旁的驿馆开了个小店维持生计,她本是想着要像奉养双亲一样孝敬他,结果没想到福叔却不知被什么人暗害了。
周怀敏之后也就一直心无旁骛在军营里效力,希冀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平反昭雪,谁曾想她所在的那支商水军将领水平奇差,因为固执己见葬送了全军性命,她自己也险些死了。
也是在商水军参军那会儿,她看清了这支队伍弊病深重,将帅无能,兵丁懒散,纪律不严,她根本看不到建功立业的希望。
之后她便改投了澜沧军,东边不亮西边亮,而这个选择也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不消说,周怀敏招供的这个情况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她在供词里还写道:当初商水国朝中有奸臣设计陷害,以通敌叛国罪处死武氏一门,如今章淮不过是故技重施,意欲借澜沧朝廷之手,除去微臣。其人用心歹毒,宛若豺狼。若真杀了微臣,便是正中了他的离间计。
周怀敏的供词,没遮没掩措辞激烈毫不留情,对通敌叛国这个罪名深恶痛绝。她不光在供词里揭了自己的老底,也明确表达了跟商水国奸臣不共戴天之仇,自己早以视澜沧国为祖国,愿替主上荡平商水国,手刃仇敌。如今的自己,除了效忠澜沧国,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当真句句都挑不出毛病,逻辑上讲得通,情理上也说得过去。
而现实是她写的这些东西也不乏违心之词,甚至真正的因果都没敢写上去,毕竟,她大仇未报,还不想死。想要活命,有时候不得虚情假意说一些软话,毕竟很多时候真相往往是残酷的,真话也伤人。如果说真话会招来杀身之祸,那何不圆滑变通些呢。
信王一派这次铁了心地为周怀敏求情,其实也没别的原因,信王那头八百里加急的求援奏疏已是第三次送来,再不派援军恐怕就顶不住了。信王现在身陷囹圄,副手已经战死,主力部队被当地向导带进了毒瘴区,好不容易脱身,又被番兵穷追猛打。信王身边现在只有上千人马,在丛林里兜兜转转迷了路,不时被商水军和当地番人突袭,随时有生命危险。
加上周怀敏态度很明确,且现实中她也确实没有比澜沧国更好的选项,更何况她这十几年本就已为澜沧国立下汗马功劳,除了继续效忠,无路可走。争执了这么久,最终国君一锤定音,决定放了周怀敏,戴罪立功。不管是东南边还是正东边,都有周怀敏的用武之地,就算要杀她,现在也不是时候。
不幸却在此时发生了,周怀敏刚被释放出来,当日夜里便遇刺身亡一命呜呼了。没人知道幕后黑手是谁,也许是澜沧国的,也许是商水国的,甚至也可能是某个憎恨周怀敏的人,谁说得清呢?
正是多事之秋,澜沧国不欲此事走漏风声,便刻意遮掩,以免影响到前方的军队。
偏偏是怕什么来什么,越想低调处理,结果越被渲染得高调。没出半月,连商水军中也流传开了周怀敏的死讯。
东线的澜沧军一路溃退,短短一月就将原先周怀敏占领的城池都丢掉了,退到了昭阳城。国君无奈之下放了软禁在京的萧珺予,命他务必守住昭阳城,不许再往西退。
南线的援军很快到位,将信王从困境中救了出来。
此后南线的战事便发生了大逆转,将商水国南边的地方军打得落花流水,短短一月就连克数城,控制了主要的交通要道,扼断了商水朝廷的补给线。
商水国的军事重心一直是在西部,南边因为没有太强大的军事力量,历史上这里的军备便不太受重视。要不是早些年周怀敏替澜沧国扫平了南疆叛乱,打通了南边的官道,信王的军队也无法从澜沧国南疆横穿,抵达商水国,开辟这条战线。
澜沧军势如破竹,半年时间直逼王都阳城。章淮被牵制在西境,分身乏术,无法回援。
商水国朝野震荡,无数因为战乱向北逃离的流民涌入京师,京畿要道几乎要瘫痪,城里的达官贵人欲往外逃,却因为道路拥堵难以成行。最后商水国国君下令组织大撤退,都往东边撤退,敢拦路者格杀勿论。
因为这道命令,成千上万拖了后腿的流民被以此为借口被杀害。
张浩然在此之前一直力劝国君留守都城,积极组织阳城保卫战,不能弃了国都狼狈东逃。然而国君被那一封封催命符似的的战报吓破了胆,坚决要弃城而逃。
朝中大臣人心不稳,许多官宦贵胄家属私底下已经开始在撤离,更弄得人心惶惶。张浩然意欲与意见相合的大臣联名上书,劝谏国君留守,但被拒绝,一向是主和派的当朝太师胡安邦也不出意外站在国君这边。
人都是惜命的,生死当前,像张浩然这样的人又有多少呢?大多数朝臣都同意太师胡安邦的东迁之说:保存有生力量,一时的得失又算什么,总有一日再卷土重来。
胳膊岂扭得过大腿?张浩然知道自己阻挡不住人心大势,也只得跟着撤退转移。一路上所见,令他颇感寒心。
在达官贵人们眼里,平民百姓贱如蝼蚁,只恨这些命如草芥的东西拖慢了行进速度,竟是巴不得他们都被弄死。他们却忘了,正是这群在他们眼里贱得不能再贱的百姓,平日里供养着他们。
要不是因为有这些光鲜亮丽的吸血蚂蟥一样的权贵死死抓着既得利益不肯放手,改革新政的成效肯定比现在不知强多少倍,国家也不至于被三四年的战争掏空,被推向崩溃边缘。这些人,只顾着自己享乐,可曾想着为家国百姓做一点实事?
可恨数年苦心经营,毁于一旦!
东边本是他发迹之地,自新政实施以来,已经一扫贫弱的面貌,变成了举国屈指可数的富庶繁华之地。可连连征战,赋税繁重,百姓不堪其苦,加上本地经济发达人口众多,是重要的兵源地。许多百姓为了躲避被征入伍,要交各种各样地方官编织名目的赋税,苦不堪言,最后弃了田地远遁他乡。所以现在张浩然看到的东部地区,早不是他治下时那般欣欣向荣的模样,已经荒地满眼,许多天地里的草已经一人高了。
一点故地重游的喜悦也没有,有的只是无尽的感伤。
为何他效力的国家,就变成了这般模样呢?不知道澜沧国又如何了?就算开战之前澜沧国实力比商水国强一点,但是也同样经历了数年战火,应该也是到强弩之末了吧?
现在这样的情形,就看谁能耗。能耗到最后,便能笑到最后,摘到胜利的果实。
南线已经打得不成样子,只能指望西线了,商水国也不是全然失了砝码,现在言败还为时过早。当初澜沧国不是也叫嚣一年灭了商水国么?后来还不是被商水国翻了盘?希望章淮将军这次也不负众望彻底打退澜沧国太子统率的军队,最好是直取了太子萧珺予的首级,好好震慑震慑澜沧国。
当然,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越过国境打到澜沧国国内,攻破旧都郢城,威胁新都。看攻破商水国南部的信王所部还敢不敢放肆进攻,不撤退回援祖国。
张浩然想了许多,只可惜他是个文人,不懂兵事。不然他肯定要主动请缨,以退敌军。
事情却是残酷的,在他还盼着章淮在西线打胜仗的时候,以太师胡安国为首的一干大臣已经在劝谏国君议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