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进门看见连氏的人在座的一刻起,池疏影心里就明白,池言心中,已偏向了朝廷一方。
“疏影斗胆一言,绝无冒犯之意,伯父明鉴。”她一字一句尽是铿锵,“蛇口关闭关百年与关东隔绝,祖父极力宣扬关东险恶狡诈,是为有朝一日西北与朝廷开战,我四州八县军民,无论男女老幼皆舍生赴死相抗。一旦赈灾粮草以朝廷名义发入西北军民之手,赈灾功劳将尽数归于朝廷,届时百年经营尽付之流水,四州军民战意崩解、民心动荡,如节度使府自卸兵刃,伯父三思。”
“愚民之策!”
“不是此愚民之策,西北早已被攻陷。姐姐,你也没有性命在这里和我讨论愚不愚民”
……
正是几人僵持不下之时,走廊上传来池老夫人威严的声音——
“听说你们开三堂会审?疏影丫头传的是我的令,你们冲老婆子我来!”
书房门再次洞开,池老夫人一身缟素,拄着龙头拐杖跨过门槛。她身后,右侧是尉迟屹搀扶,左侧却是宋嬷嬷,怀中抱着的,是池老夫人亡夫池旭的灵位。
池言一惊,从桌案后绕出来,躬身请安道,“母亲。”
众人纷纷起身请安,池老夫人夫妇二人在桐州敬州的威信没的说,龙头拐杖一落地,屋子里刹那间肃静一片。
“池言,你不孝!你对不起你爹,对不起池氏列祖列宗!”池老夫人指着池言责骂,“你是要亡了祖宗们挣下来的基业呐!”
池老夫人的话极重,一时无人敢抬头。她余怒未消,目光扫过众人,向池疏影招手,“疏影,过来。”
“是。”
“我问你,何为池家立族之本?”
“禀祖母,池氏立家之本有二,其一,牧守西北,以西北百姓军民为本;其二,承袭先祖意志,以光复前朝为业。是以镇西北军节度使府上下,池氏族人,夙兴夜寐,不敢倦怠。”
池老夫人点头,叫池疏影站在她身后,又对池言道,“当年,你父亲,也是从小教你写这些话的,我看你现在早已忘得干干净净!”
“儿子不敢,”池言是孝子,顶撞不得母亲,又见池老夫人气极,赶紧道,“母亲保重。”
“我虽上了年纪,头脑还清醒,你少糊弄与我!”池老夫人的拐杖敲得梆梆响,“不敢?不敢你还会向朝廷奴颜卑色吗!你招来这么些人做什么?审疏影丫头又做什么!我倒不晓得疏影丫头犯了什么罪,要的桐州官吏来会审!什么时候西北要用关东的刑律量刑定罪了!怯懦畏战,你枉对你爹教导,枉对西北百姓重托,枉对你身上前朝血脉!”
“母亲息怒。”
池言一跪,后面众人也跪了一片。池疏影与尉迟屹交换了个眼神,微一点头,福身向池老夫人道,“祖母,孙女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先行告退了。”
池老夫人点头准她所请,“去吧。”
无论是敬州刺史,还是上一任节度使遗孀,池老夫人在桐州敬州的威信是不容置疑的。池老夫人出马,池疏影长松一口气,这一关,算是过了。
池老夫人如何训斥池言池清不在池疏影关心的范围内,她出了书房,看了下已是傍晚的天色,决定且休息一夜,明日再审何桃儿。
然而方走了不远,却听见池臻在后面叫她——
池疏影停步,“怎么了,哥?”
再过小半年,池疏影就十六了。池臻看着妹妹俏丽又坚毅的眉眼,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我……哥哥有些话想问你,方便吗?”
池疏影想了下,点头,“行。”说罢她吩咐文萱去前面守着,“有什么话,就在这儿问吧。”
“妹妹,你想清楚后果了吗?”
池臻问的委婉,池疏影好笑,“一个个都来问我这些,有话直说吧,哥你也觉得我丧心病狂,其实你与大姐与伯父一样,是主和的,是么?”
池臻没说话,算是默认。池疏影点头,“好,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疏影!”池臻拧起眉头,“你这般行事,总要给我个理由。”
“没什么可解释的,之前与苏隽之人斡旋不过缓兵之计,也因瘟疫严峻不得为之。我要反朝廷,一直以来便是如此,而已。兄长既然主和,就不必与我说太多了,请便。”
“妹妹!”池臻挡住池疏影的路,皱着眉问,“大姐说你恨我们,是吗?”
池疏影一愣,随即笑道,“因为恨你们,所以要把西北拉进战火,陷节度使府万劫不复,是吗?哈哈,大姐惯爱胡思乱想,我哪儿有那么无聊?没影的事儿。”
池臻拦着路不动,池疏影挑眉,“如果你要劝我所谓的莫再一意孤行自寻死路,还是别浪费口舌了。我今儿先和大姐吵了一架,又和苏隽吵了一架,伯父那里哥你也见了,这会儿实在乏得很。”池疏影撒娇,“哥你就当心疼心疼妹妹,放我回去歇息吧,可好?”
平日里池臻对池疏影的撒娇毫无抵挡能力,可这次……
“疏影,”池臻目光晦涩,“自从你回府后,七年多,你再未叫过我一声哥哥。”
尽管不想承认,但池臻很多年前早已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起初他想,不过是习惯,然而日子久了,留心的久了,他不得不承认,池疏影是刻意避开这二字的。无论他如何疼爱这个失而复得的妹妹,也再不能从她口中听到那软软糯糯的一声叠音。这个认知叫他心痛,池臻明白,池疏影对这里,并没有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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