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敞的棚子,一张张支撑桌连成一线。
桌前三三两两的士卒,有的左右彼此攀谈,有的在低头画押,领取军饷。
空手入棚,提溜着,拎着,怀揣着,抱着一串串铜钱的士卒,一出棚,就能闻到一股略带焦糊的甜香。
扭头朝右,与载着钱袋的骆驼入棚相反的方向,一股股青烟,正从两口黑色的大锅冒出。
窝下的垒土灶半人高,火很旺,把锅烧的浓烟滚滚。
一个打着短靠,半蹲在灶前,扎着个马步的家伙。一边把干柴顺着锅沿儿与灶台的缝隙,朝灶内添柴。
一边用手里的长木枝不停捣火,把灶内挤在一起的柴松开。
锅后俩乌眉灶眼的家伙,正手持半人高的铁铲当勺,不停翻动锅内的一锅黑珍珠,与夹杂在一起的焦黑栗子。
两个炒锅翻栗子的家伙身后,一口口麻袋鼓鼓囊囊的摞在那里,旁边扔着干瘪的麻袋,与一地的毛刺。
一个蹲在地上的家伙,正不停的把麻袋中的山板栗倒在一块本是接驼绒的大布毯上,挑出有虫眼的扔进右边一木桶,好的扔进左边一桶。
桶半满就提起走到后面,与另一个正在去栗皮毛刺的同伴,一起用铁丝瓤洗刷栗子。
“这是啥?野毛栗?”
被空气中的焦香引得鼻头耸动的士卒,寻香而至,三三两两的聚在两口大锅前,好奇的看俩使铲的袍泽忙活。
锅后用铲子翻锅的俩家伙一个打短靠一个光着膀子,但都穿着北方军的军裤,加上一身熟悉的军痞气质,一看就是袍泽。
“呐。”
一个翻铲的家伙,倾身从灶旁桌上的一个长托盘上,抓了一把正晾着的焦黑栗子,伸手朝前一递,“糖炒栗子,卖相不好,尝尝味道。”
等锅前几个士卒下意识的接过栗子,这位也是本能的一抹浮着汗的脸,顿时乌眉灶眼的大脸上,又多一道黑印。
“…这不就是熬粥的野栗子嘛。”
灶前左肘曲手捧着十几吊铜钱,右手捏着栗子咬了一口的什长,吧唧吧唧嘴,眉毛一扬,“…嗯嗯?这味道行啊,甜的呀。”
“这不是山里野栗树毛果子嘛?耗子都不吃。”
“怪不得个头这么小,没入秋就摘了…唔?这味道不对呀,这不是栗子吧?”
“毛栗子?”
一旁同样在啃栗子的士卒,呸呸吐了两口皮,捏着咬开的半个栗子到眼前细看,满脸疑惑,“下饭吃多了都干呕,这个咋咬起来像有油呀。”
说着,又是两口把栗子啃光了,一伸手,“再给我来几个,能自己拿吧?”
炒栗子锅前几人,甭管吃完没吃完,闻声都斜脸看向了一旁桌上的晾旁,那上面堆的满满的糖炒栗子。
黑漆麻乌,卖相不好,味道确实不错。
“能自己拿。”
扎马步添柴的家伙拍拍手,直起身来,走到桌边从一摞摞着的三角圆筒,拔出了几个草茎糙皮纸卷成的圆筒,一个个拽出来递给锅前的四个士卒,“一筒五个钱,要多少我给你装,你自己拿,都行。”
“要几筒?”拿大铲翻锅的家伙,朝锅前站着的四个士卒喝问。
“卖的?”
锅前四人中两人下意识的接过了纸筒,一人闻声欲收手,却又接了过来,另一摆手示意不要,好奇道:“满山都是的野毛栗子,你们拿来卖钱?”
“谁说我们卖的野栗子?”
锅后的俩家伙一个笑,一个不服,大铲朝锅里一插,擦了擦被火烤的烫中挂汗的脸,一脸不忿,“没看老子炒的脸都出油了?野栗子不值钱,我肉里的油值钱啊,都炒栗子里了,吃不出来呀?”
“就是,拿铲挖陷马坑,都没铲栗子累。”
一旁笑着翻铲的家伙抬起手肘一擦脸,单手一掐腰,“这铲朝锅里一挖,今个就没挖停过,腰都给我整苗条了。你们不买也好,让我歇会儿。”
锅前四个兵就笑,一个随手伸怀里取出一把散钱,数了五个递给桌旁的人,又把手里的糙皮纸筒递了过去,抬下巴一笑:“给我装一筒,虎亭三里徐翔,兄弟怎么称呼?”
“吴敦。”
吴敦接过纸筒朝栗子堆旁一放,倾身用左手一拨拉,右手筒起满满的一筒,左手起时又抓了一把,递回筒的同时把左手的一把栗子,同塞到了徐翔手中,扭身一指锅后俩乌眉灶眼的家伙,“崔破,秦朗。”
又挺身抬手一指背对几人,正拿铁丝瓤埋头刷涮栗子的俩家伙,“周格,董良,我们五个一伍的。”
另一个锅前的士卒,在徐翔的示范下,毕竟刚发了军饷,怀里沉甸甸的不花难受,也掏出五个钱递给吴敦,随口问了句:“你们哪亭的?”
“哪亭也不是。”
吴敦俯身一拨又是一筒满,同样多抓了把栗子递了过来,得意洋洋道,“我们是仙帅亲兵。”
“仙帅啥时候有亲兵了?”徐翔诧异道。
“就他妈需要人炒栗子的时候有的。”
灶后挥铲翻锅的崔破满脸晦气,斜脸呸了一口,“妈的,这是肥差还是减肥的差啊,昨个梦里我都在炒栗子。”
说笑间,六筒糖炒栗子就卖了出去,先掏钱买了一筒的什长,临走又多拿了三筒。
开始就没接纸筒的那个士卒,最终也没有舍得掏钱,买满山都是野栗子。
士卒至什长一级,月饷除领栗米四石到八石外,尚有六百至一贯二吊的五铢钱,公给衣被酱菜与福利不计。
以军饷论,北方军军饷在幽州边军中都是最高的。且由于是新生势力,未积淀出“实领”“漂没”等账面是三石栗米,发到手里是一石陈粮的陋规。
军饷较为丰厚,可有大手大脚的士卒,就有过惯了苦日子的士卒。
一个铜钱都不舍得乱花,会把一个个铜钱擦的油光锃亮,小心的存放起来。
在地时,甚至有士卒会把铜钱封在陶罐里,埋藏到地下的现象。
军中也惩治了一批偷偷改装背挎的布粮袋,用于隔层藏钱的士卒,抓住就打。
练兵武装越野时,偷偷放空水囊的现象屡禁不止,可就是没有把铜钱放空的。
士卒宁可少装炒面干粮,也要把沉甸甸的铜钱背上。把铜钱偷塞进行军被的壮士都有,行军背囊一背,多负重十斤。
饥饿是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梦魇,穷到茅草当被,一家人只有一条冬裤,谁出门谁穿的穷小子。即便成了士卒,发了军饷,还是珍惜每一文,每一块布。
军中发的军毯,行军被,新衣,不少士卒就偷偷拿回家给爹娘盖,给弟弟妹妹穿。自己宁可用旧的,宁可不盖。
这号偷偷把军资朝家倒腾的“仁孝”士卒,军内一经发现,就是个打。
只不过北方军是个反动的军队,讲的是信与义,“义”是什么,就是江湖气。
军法打士卒之前,会先问:“拿回来不拿?”
士卒若老实伏法,把倒腾到自家的被子衣服拿回来,十军棍。
士卒若是不伏法,答:“不拿”,二十军棍,加倍。什长降伍长,伍长降士卒,本伍下次伍长出缺,这个士卒轮空,不准选。
不用付出代价的“义”,屁都不是,敢付代价,军中就奖义。偷偷倒腾回去给爹娘盖的毛毯接着盖,给弟弟妹妹的军衣接着穿。
只是有五鬼搬运前科的士卒,下次再敢把军资朝自家倒腾,四十军棍。再下次,八十军棍……
打不死的壮士谁都爱,随便倒腾去,反正倒腾一次处罚就翻倍,职务更是别想升了。
由于北方军的反动特性,军法都能阴阳互转,更别说“倡议”了。
倡议行营与跨境作战状态,士卒暂缓领取实物军饷,先记账。回军之后,在地再发。
可在边军中习惯了的士卒,一等是“倡议”而不是“强制”,就不吃“倡议”这套了。宁可揣着铜钱打仗,也不记账。
北方军的信义,就是士卒要领,军中就发,损耗再大,概不赊欠。
军饷足额实发,战时照样按时发放,前面打着呢,后面不耽误领军饷,这在汉军中是绝无仅有的。
仅此一条,北方军的士卒一旦到了别的军队,他就适应不了。
只不过铜钱装多了不好,有个糖炒栗子摊儿,帮着消化消化的好。
四个士卒,六筒糖炒栗子,三十个五铢钱就到手了,这是幽州一石栗米的价格。
一石小米一百二十斤,五筒糖炒栗子,十斤。
利润不高。
“这有点太黑了。”
四个锅前的士卒一走,炒栗子摊儿上的吴敦,崔破,秦朗三人就一改闪腰岔气的造型,变的眉开眼笑了起来。
吴敦是崔破这一伍的原伍长,捏起一个装栗子的圆筒左右端详,手抚着下巴撇了撇嘴,“太黑了,猛一看装不老少,吃着吃着就发现越装越少。”
“那不好么?”
挥铲翻栗子的秦朗侧头一笑,“吃不够再来买呗,有个憨货昨天试吃了没买,今个一天就来了五趟。”
“这尖筒装的能跟宽袋差多少?”
崔破抬肘擦了把汗,铲朝锅里一扔,走过来从桌上捏起个圆筒细看。
“知不道。”
吴敦摇了摇头,只顾端详着手里的圆筒,眼神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