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营待你不薄的可不单牛叔一个。”
大步走来的牛春,眼神微润,口中语气却是沉了下来,“你仙帅把咱后营的老弱,杀的血流成河啊。”
“牛叔你别逗了,你们都把我堵这儿了,南北夹击,争先恐后的要宰我。”
李轩嗤笑一声,“合着我不让你们宰,还是我的不是了?”
牛春闻声脚下一缓,眼神先是微愣,继而脸上浮过一抹羞赧,心下却万分纠结。
这怎么让小仙一说,似乎是不怨人家呀。
“既不为敌,那牛叔要过去,你拦不?”
牛春甩开心头杂念,一边缓步朝前走着,一边问,“牛叔身后的老弱,都想过去,出谷与邓将军汇合,你拦不?”
“牛叔小看我李轩是吧?”
李轩闻声哈哈大笑,扬声道,“过就过呗,我拦自家人干嘛?”
“…啊?”
牛春猛地“啊”了一声,呆立片刻,满脸不可置信之色,跟着紧步朝前就走,边走边连声追问,“小仙不是诓你牛叔吧?”
“我诓你干嘛,你来来来来。”
李轩见牛春走近了,大喇叭朝胳肢窝里一夹,把身前遮挡的大盾又撑开了点,招手示意牛春过来,“您这单枪匹马的大步向前,脸上一片慷慨赴死的熊色儿,不是存了十步之内,人尽敌国之念,要近身擒我要挟吧?别费那个劲儿了,您要手上没轻没重的,伤了我柔嫩的肌肤可怎么得了?想过去我让你过去就完了呗。”
牛春闻声又是一愣,又是一抹羞赧划过脸庞,暗道一声惭愧。
以他对李轩“武勇”的了解,与其对自家性命的热爱,还真是存了万一有机会,就阵前擒帅,以为要挟的想法。
这个想法是突生的,是李轩出现后,谷内的赤旗军弓手对山道上黄巾老弱发出的一箭,是“射住阵脚”的身前一箭,而不是覆盖黄巾队列的一箭,之后,才产生的。
换句话说,小仙念旧,阵前留情。他却不念旧,不留情,反要恩将仇报的擒人家。
这怎能不使牛春惭愧?
可他顾不上惭愧,离横在谷口的重甲士阵列尚有十步,就急不可耐的再次朝站在盾后的李轩惶惶追问,眼中都擒上了泪,语气竟有些颤抖:“小仙,你可不敢骗你牛叔啊。”
“我有什么不敢?”
牛春闻声脑袋嗡的一下,眼前刚是一黑,就听对面又是一阵嬉笑:“放心吧牛叔,杀自家老弱显我能耐?邓将军不信我,您怎么也不信我呢?我说了咱们是一家人,杀自家人换官侯,那他妈还是人么?我就不是人,我半人半禽兽,半兽人呀。可我只有对不是自家人的人,才会禽兽。牛叔啊,你说,咱们是不是一家人啊?”
“肯定是啊。”
牛春大声应是,知道李轩时好时疯,不敢刺激小仙疯的一面,无比真诚的重重点头,“咱肯定是一家人啊。”
“那就对了嘛,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牛叔站着别动,帮我挡下箭。”
李轩示意挡路的重甲士两边让开,掰开身前盾,朝擎旗原地站定的牛春直直走去,双手扶上牛春肩膀,笑道,“既然是一家人,咱就得对彼此真诚,牛叔有啥要问的么?你问啥我就说啥,说实话,说到做到,牛叔有问题么?能做到我对您一样的真诚,一样的说到做到么?”
牛春神色微愣,见面前李轩只是含笑默默的看着他,呐呐随口问了句:“这到底是咋回事?”
问的笼统,李轩却知道牛叔在问什么,毫不隐瞒道:“轩与几位义兄一起拉了个队伍,时下这个队伍要生存,就要求庇于刘虞。未来这个队伍要壮大,时下就要听刘公的话。刘公让我等来解居庸之围,于是,我们就来了。
我等要入居庸,不想北翻长城,就得穿越葫芦谷,谷南口有邓将军六七万大军,居庸城下又有太平道万余弟兄。
我也想借个路,直接进居庸,以不解居庸之围,同被围的方式,来复刘公之令,全你我之义。
我是希望我视为家人的人,能为我让路,可谁会为我让路?谁又会挡我的路?选择的不同,就是敌我的不同。
我的布置是自保,伤不了家人,只有想伤我的敌人,才会被我所伤。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有争斗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们既以敌待我,我不能以身饲虎,让你们宰吧?我最珍视的东西,就是我这条命了.
我这条命贵呀,别人都不拿我的命当回事,可我在乎呀。为了它我可以放弃一切,真的,牛叔现在拿住我,你说啥我都答应。
我就是没什么不敢答应你的,才敢走到你面前。我拿我的命,来谢您当初送我一程,我的小义气,不是用嘴讲的吧?我都敢拿我的命,来为我说的话背书,有骗您的必要么?我不要命了?
不少太平道弟兄,死在了我手里,是真。可你们对我使美人计,还不许我将计就计?美人扑我这么急,昼夜不让我休息,我不笑纳,还得完璧归赵咋地?
我伤太平道兄弟是真,可果必有因。你们之所以伤亡惨重,因为你们视我为敌。与我为敌,伤亡惨重就对了。对敌人,不像寒冬一样冷酷无情,难道要施以仁慈么?好激励更多的人,与我为敌?鼓励更多的人,来欺负我?
我为防邓将军坑我,当然也要挖坑了。邓将军挖坑的水平不如我,所以,时下的你们掉坑里了,我在坑上边。若掉坑里的是敌人,我就坑杀了你们。若掉坑里的是自家人,我就拉你们上来。这事,就这么简单。
牛叔,您听懂了么?您信我说的是实话么?”
牛春面对笑语吟吟的李轩,越听脸色越变,眼神越来越讶。
面前之人,还是一头短毛,依然发不留髻,仿若初见。
短毛妖对他牛春还是那么恭敬,还是眼含孺慕,还是那么油腔滑调,还是那么胆小惜命,却因时势不同,同样胆小的话,听来偏偏让他有种无力之感,让他心底生寒。
牛春沉默了好一阵,才缓缓点头,轻声道:“牛叔信你说的话,牛叔听的出来,是实话。”
顿了顿,又猛一抬头,满含希翼的盯着李轩,语气发颤道,“你既认与吾等太平道是一家人,又为何投靠官军?不与吾等共造黄天?”
“我没投靠官军,我爱官如子,干老子现在手头紧,蹭官儿子几顿饭怎么了?不让我蹭我就闹,官儿子是怕家宅不宁才舍饭,不是干老子投靠官儿子。咱们才是一家人,我就在造黄天呀。”
李轩轻笑一声,语含真诚,“一家人就要有对一家人的态度呀,我对流民饥民且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发救济粮,齐民编户,兴农桑,促百业,人身即股,休戚与共,利则同分。牛叔信我对一家人,会连对流民饥民且不如么?
苍天是什么?就是不仁的天嘛,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当咱们头上的这片天,已经没有人的仁德了,开始把人当草,当羊,当畜生了,就与咱们不是一个天下了。
天子,公卿,外戚,官吏,士族,门阀,全高高在上了,在天上了,成天上人了。与咱们天下人,不再是一个天下了。那咱们天下人,就把天改了,把天上的人都掀了嘛。
天好改,没有不灭的王朝。天上的人好掀,在天上不近人间久了,天下人间的事,天上的人,慢慢就说了不算了。一等咱天下人杀上天宫,就会发现,那里面就是一群待宰的猪。
可是牛叔啊,改天掀人容易,我没本事把将卒的分别,改成全是将,全是卒啊。我没本事把官民,贫富,贵贱,智愚,强弱的分别,改没了呀。
牛叔也没这个本事吧?太平道中也没人有这个本事吧?那干死苍天,立个黄天,归根结底,不就是把原来的天上人掀下来,自己登天么?
我就在掀人,就在登天呀。一座登天塔,我与太平道一内一外都在登天,何必纠结怎么登的呢,目的终点是一样的嘛,这不是共造黄天是什么?
你们在外面登的那么慢,脑袋上还不停下雷石滚木。我在里面爬的这么快,凭什么放着好路不走,到外面顶着雷瞎爬?
我说的一家人,是让你们进来,咱一起造梯,一起朝上爬,携手登天梯,一步一阶梯,累了还能坐在梯子上歇歇,养精蓄锐,养好了咱接着爬。
可是牛叔啊,你若非让我出塔,陪你们一起挂通天塔外朝上爬,那个杂技我真耍不来,流寇一样脚下没阶梯,一个失手就粉身碎骨。
时下就是如此,一座登天塔,两条登天路。要么你们进来与我一起,共走一家人之路,咱一起造梯,携手登天梯。
要么我在塔里造我的梯爬我的,你们在塔外空手爬你们的,咱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路不同,彼此有冲突的地方,不是私怨,无关情仇,是都想把对方当垫脚石,朝上爬。
那咱就不是一家人了,是敌是友,唯以利合,只以弊分。春秋无义战,那咱就是战国的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