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养鱼,放鸭,养猪禽,制衣。”
刘备笑眯眯道,“我等越是糜费日甚,糜费的百业越多,酬劳中涵盖的种类就越多。最早造船织网之酬,皆付粮米鱼干,如今就多了鸭肉猪肉,鸭蛋鸡蛋,油脂油蜡,干湿面条,精米精粉,与部分五铢钱。
可这些不是糜费,鱼鸭猪禽,甚或正在制的保暖鸭绒军衣,与地里的庄稼一样,实际全是凭空自生的。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我们只是把乡里之闲人,组织起来。把空闲的时间,利用起来。去取用天地间,本就无限自生的物质罢了。
我们还打算在海边寻处盐碱滩涂,挖盐田晾盐场。同样在寻石炭,打算烧窑烧砖制陶,为流民盖砖屋。
一边安置流民,把流民变为幽州郡县乡民,再让乡民帮我等挖矿,烧陶,铸薄铁皮,制造瓦罐铁盒。用于将今后越来越多的鱼肉禽肉,制成军用罐头。
盐铁乃专榷专卖,还要明公帮衬才是。”
刘虞都听蒙了,喃喃道:“老夫经世致用之学,不如尔等多矣,只是…这罐头又是何物?”
“斯帕姆!”
刘备闻声一愣,挠了挠脑门,同样一副苦恼的神色,眼神发茫,“备亦不知此为何物,只是小弟言未免今后士卒深恨吾等,罐头的名字取个不易让人与吾等联系起来的胡名最好,都怪胡人做菜手艺不好。”
“有肉吃,为何会恨?”刘虞大惑不解。
刘备同样大惑不解,摇头道:“不知,小弟最爱杞人忧天,胡言乱语,说是吃肉也会吃伤,真是胡说八道。”
“玄德之小弟,可是昨日城下独舞之李小仙?”
刘虞眼神突然一亮。
“不错,正是盟弟。”
刘备神色间颇有些不好意思,“吾家小弟,生性淡泊…嗯嗯,有时又极奢,好恶全凭己心,不羁放纵惯了,平日最是乖张。便是备的话,那也是不听的。昨日城下多有得罪,还望明公海涵。”
刘虞眼中闪过一抹莫名之色,捋须忽而发问:“凡此种种,便是小仙之法吧?”
刘备出身为何,他早已让人查个分明,织席贩履经年,一朝骤然风生水起,事必有因。
因果何来?一切打探来的消息与风闻,指向的皆是自从刘备突然多了三个义兄弟之后,前后判若两人。
关张之勇,他已见识,可这与经世济用无关,若刘备早先有这个殖产兴业的本事,早就风生水起了,哪可能一直织席贩履,清贫度日?
刘备四兄弟中,唯有李轩,一看就是从小锦衣玉食,必是出自大富大贵之家无疑。
以他想来,笼络人心之法,殖产兴业之道,只可能出自从小就耳渲目染,有家学渊源的人之手。
刘虞同样有家学渊源,又是老吏,刘备再包装,都无法解释一个问题。
那就是若刘备早先有这个能耐,早已名动乡里,一是不可能一直织席贩履,始终清贫度日。二是黄巾烽起时,风闻也曾想在乡间招募义军,结果应者寥寥。
可北方联盟骤起突然,上来就气吞万里如虎,其势膨胀之快,堪比瘟疫。
更令刘虞惊骇的是,同样是骤起突然,黄巾是乱糟糟一片,就是农民头上裹块黄布。互不统属,举止无措,锄头一丢,化身流寇,不事生产,全靠剽掠。
除了一句“谁该死,谁当立,我们今个要造反,我们很正义”的口号,啥也没有。
而就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同样骤起突然的北方联盟呢?
刘虞之惊骇,就在于北方联盟进入他的视野之后,他捋其成长脉络,结果骇然发现,其势力疾速膨胀的过程中,居然没有敌人的。
这怎么可能?
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骤起突然的地方势力,飞速膨胀过程中,一定会侵夺原有地方利益,一定会与旧势力剧烈碰撞。
其膨胀速度越快,敌人就越多,其占的坑越多,被拔掉的萝卜肯定就越多。
不然,坑哪来?
结果,刘虞愕然发现,他捋了一遍北方联盟的成长轨迹,居然找不到其势力飞速膨胀中的敌人,找不到被拔的萝卜。
北方联盟堵门敲诈豪族,他不是不知,到他面前哭诉,怒斥北方联盟就是要造反的红巾军,请其发兵剿灭的地方豪强多有。
按说这应该是敌人吧?
可一转眼,当初怒斥北盟乃红巾军的苦主,他一再问,就成了“刘公误会了,吾等现下就是北方联盟的人。”
这算怎么回事?要他发兵剿灭红巾军的地方豪强,自个变身红巾军了?
本来的敌人变盟军了,坑也被北方联盟占了,偏偏萝卜还在,还是原来的萝卜,北方联盟又壮大了,偏偏早先的敌人,没了……
不拔萝卜把坑占了?
这是什么路子?
刘虞能不惊骇么?当初刘秀落魄之时,入河北募兵,同样是笼络地方豪族,都没弄到这个境界。
毕竟河北豪族有从龙的,就有认为刘秀是个虫的,光武那也是与看扁了他的豪族血战连连的。
反对嘲讽北方联盟的地方豪族更多,却没哪家被血洗了的,只有越来越多的豪族幡然悔悟,从敌对变为了入盟,这不是瘟疫是什么?
这是玩弄地方豪族于股掌之中啊。
借势,运势,以大势压小势,合纵连横,阴阳互转,这是连党锢之祸的一群死读书的大夫,都不明其理,不具其法的相帝之学。
若非黄巾骤起,他从天子郎官至地方历练一届,仕途的下一站,就要择一小诸侯国为相,之后再跳回中枢洛阳,早已定好了入山东甘陵国。
甘陵国就是清河国,崔、房、张,傅等关东八氏望出清河,皆名门望族。他之所以要赴甘陵为相,不就是为了借势,合纵么?
可这条路不是他选的,是族中宗正替其选的,为何下一站要赴诸侯国为相,为何选择甘陵,这个踏板踏下去,下一站要跳到哪里,为何要这么跳?
若他没族中高宦提点,家中长辈解惑,无家学渊源,以他的资质,又无朝争经验,如何可能明白?
这不是邻村抢个水,就老死不相往来的世仇。这是朝中派系博弈,无善无恶,阴阳冒覆的学问。
莫说刘备一个织席贩履的乡野庶人,便是一般郡官县吏,又怎么可能接触这门理法?
理法不是学问,知道庄稼是从地里长出来是一回事,自己会种田是另外一回事。知道笼络,借势,合纵之利,也就是知道了。可他拿什么笼,人又凭什么让他借,让他合?
那都是要方法的。
知之为知之的大夫,不过明理而已,与不知为不知的庶人,实际大差不差,皆无法可行之辈。
便如党锢之祸的正人君子,除了高喊外戚当政,宦官误国,便连自己就是废物都不明白。
不想让外戚当政,就是自己想当政呗,宦官误国,自己不会误呗。
壁虎吞蚊,还知道隐蔽接近猎物,暴起发难。一群冠带庸人,空手打狼都先咋呼,蠢死了还喊冤,壁虎尚且不如,却妄想虎踞中枢。
北方联盟之所以让刘虞心下震怖,就是刘备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潜踪匿迹,通过借他的势,化为己势,再以此势压乡里小势,聚小势为大势,再以此大势威凌涿郡内外,一合诸侯。
人家都发难了,被始终麻痹的他,却直到其势已成,才反应过来,幽州又多了一股不受他掌控的外力。
放任此外力于羽翼之外,便是又竖一敌。
那他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官,能怎么办?
他除了含泪背书,把不认识的人,变成玄德吾侄,以为羽翼。除了把假的“职等”变成真的“职等”,置于麾下,以充合力。
除此之外,他能怎么办?
内有州官郡吏初任,根基尚浅。外有公孙瓒等幽州军将,虎视眈眈。乌丸,杂胡诸部且未安,他哪敢再竖个外敌出来?
特别是一个掌握法理的势力,他又怎敢轻易为敌?
只看黄巾乱糟糟一片,而北方联盟之秩序井然,军阵森严,便知其御人有术,统军有法,牧民有方。
特别是北方联盟化敌为己的诡异能力,在史书中都得追溯到周初,天之子封神天下,化八荒蛮部为诸夏的大融之世了。
其时譬如八卦,阴阳冒覆,八荒六合混沌若一,无有内外之别。天子一朝立鼎,八纮九野之水,莫不注之,八纮化为一宇,始有天。
有了天,才有天下。
天下既定,才又分内外,再辟东南西北。天下之下,即为诸夏,天下之外,北为狄,西为戎,南为蛮,东为夷。
天之子,便是代天封神,统驭天下以御四极的天下之主。
谁是诸夏,唯有天子可封。谁是夷狄,只有天子与诸侯说了算。
被天子封了神的人,哪怕以前是蛮夷,自此便成了天下的诸侯,成了诸夏。内持王命以讨不臣,外威四狄,尊王攘夷,便是诸侯的责任。
封神天下,化夷为夏,封融之道,相帝之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