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缓行出了涿县县城。
从城南门出来,两个简家家兵翻身上马,又一人多牵带了一匹马,朝前驰去。
车队的行进速度,随之一提。
“他俩做什么去了?”
二人四马脱离车队的时候,李轩尚未反应过来,等到二个家兵四匹马,在前面越跑越远,他才反应过来,扭头问身后不远的家兵头目简纲。
简纲手里牵着缰,嘴里咬着个柳条,负手牵缰,晃晃悠悠的走,听到问话赶忙拉着马朝李轩这边走走,恭谨的回话:“简放是探哨,简铜是游走,先行一步皆为探路。”
“这样啊。”
李轩受教的点点头,忽然感觉简雍家的家兵素质挺不错的嘛,不过离城不远送点货而已,还是自然而然的探马出,像是习惯成自然了。
来了兴趣,不由就请教起了一旁,斜身坐在牛车一侧的简家小管事,简安。
“确是习惯。”
一被问话,简安赶忙从牛车上跳下,边随着李轩一起走,边恭谨的回,“商路都是固定的,沿途乌丸首领,杂胡部落,各山寨头领,山林绺子,水湖舟贼水寨,商路沿途各州县坐地豪族。即便是城外大股响马的首领,大多简家都是熟的。”
说着,侧身一指牛车上的“简”字旗,笑道,“这旗就是买来的,沿途行方便的山寨,都认得简家的行镖旗。认,就有定期的财货自入山门。
沿途各山寨的首领,坐地豪族,为我简家行了方便,各寨头领,外州豪族商队,子弟,到了涿郡遇到不方便的事,简家也会为其提供方便。”
李轩听懂了一半,又问:“那要是不认呢?”
“不认?”
简安年不过而立,人却显得很干练,闻声呵呵一笑,“不认我简家的简家自然也不认,不认的少,是贼,或剿。不认的姓多了,就是反贼,必亡。”
“照你这说法。”
李轩来了兴趣,“做山贼要长远,凭的是认人?行商走镖凭的不是武艺,是被认?”
“对。”
简安点头,嘻嘻一笑,“这三山五岳的贼那么多,商队又不是军队,怎能一路硬来?行镖天下,靠的不是武艺,就是看沿途可认多少人,能被多少人认。”
“有山寨的大王,坐地的豪族,简家是不怕的,冤有头债有主。”
简安补充道,“商队怕的反而是剪径的毛贼,新窜起的马匪,最怕的是被对头有意盯上。护卫就是防新防盯防意外的,坐地户反而不用防,都有规矩的。”
李轩听懂了,却又有些奇怪:“你们这些豪族,既能剿了不认的,何不把沿途剿干净,以靖道路呢?”
简安闻声诧异的看了李轩一眼,唇角掀起一抹古怪:“若是天下无贼,岂不是天下人人可行商?”
李轩恍然大悟,真诚的对简安一抱拳:“多谢解惑,轩受教了。”
“李君说的哪里话来,小的只知皮毛,怕是有辱视听。”
简安被李轩礼谢,眼神发亮,精神抖擞,神态却越发恭谨了,深施一礼还了,才又自矜的一笑,“庶族就是庶族,豪族就是豪族,衣冠士族就是衣冠士族。莫说士族门阀,寒门都不与庶族通,庶族都不与草民往,豪族又怎能与黔首同?”
唉,狗仗人势。
李轩闻声摇了摇头,没跟小人得意的简安一般见识。
倒是身侧的刘备颔首点头,显是对简安的话很认同。
李轩看到刘备的神色一愣,又是恍然一笑,没说什么。
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史书之中又何曾有黔首一席之地,又何尝对黎庶说过什么了?不过斩首万余,一笔带过。尽是饿殍遍野,寥表慈悲。
李轩心下暗叹,牛叔那样与异族征战的汉军兵卒,在衣冠士族的眼中,与异族又有什么不同?不过黎庶,黔首,草民而已。
九品中正制好像就是这段时间弄出来的,品评的就是哪氏哪族更高贵,腐朽透顶。
何谓门生,故吏?就是被士族门阀通过察举,征辟为官的人,就成了“举主”门下的门生,故吏,位同家臣。
黔首百姓是与官绝缘的,士人被举都要参阀阅,论爵勋,门第,家世才行,再会读书没用。
像是范鲤他爹,除非投入范阳卢氏,否则一无阀阅,二无功勋,三无名声,又无科举,靠什么被征辟?
满腹经纶,才华异于常人?读过书的黔首而已!
李轩是干不过时代的,不让时代把他干成黔首百姓,一笔带过,寥表慈悲,就不错了。
他没兴趣改变世界,能对世界说一声:这个世界,我来过!
就不错了。
他能让他的主公,因为有他而更好。他能让认他为主公的人,因为他而更妙。
就知足了。
车队缓行不快,一路说说笑笑。
方一出城地尚平,且有直道,城郭四周为了城防需要,可用于攻城器械的树材皆砍,望眼空旷。
行不多远,至望不见身后城墙,道变窄了还在,路旁有小片的菜地与茅屋。
再行二里许,菜地被零星的稻田与大片的梁黍代替,硬结的土路不知不觉不见了,变成了松软的地垄道。
比田高一些,泥土发湿,不知是为了拦蓄田水还是如何,感觉走在堤坝上一样。
李轩请教了身旁的刘备才知道,这就是水浇地了,他都没看见河水在哪,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水浇田了。
梁黍是不是高粱他都不知道,高粱长什么样他还是不知道。只知道车队歪歪扭扭的循地垄走向,驶出水浇地区域,起伏的小丘陵在视线中就慢慢多了起来。
路边的粮田,开始被稀释的林木,或成片的野生林替代,入眼的绿色多了,大路不见了,脚下尽是野草与东一丛西一簇的藤蕨植物。
“再行不过二里,就能看到村口老桑了。”
推车而行的小刘备始终神采奕奕,倒是发觉了身旁李轩的疲惫,出言打了把气,笑道,“桑结村便是以那株老桑树得名,千年不敢说,怕五八百年是有的,贤弟不如快马加鞭,先行跑去一观,树下稍坐,满身疲乏立消。”
“大哥真会安慰人。”
李轩拄着拐,一瘸一拐的朝前走,拐是简纲折来的树杈,独轮车早不推了,能陪铁脚板刘备一路量过来,他感觉“贤弟”已经名至实归了。
谢过帮他望梅止渴的玄德小哥哥,正要把布履脱了,把里面的沙土倒一倒,就听一旁的简安嘀咕道:“不过二里?奇怪了,简放未回,怎么连简铜都没等在路前?”
李轩没在意,止步金鸡独立,提脚把布鞋除了拍拍,复又穿上,低头刚要除另一只鞋,耳畔突然炸起一道激流,脑袋嗡的一下。
“…嘿诶诶,铜锣无嘴儿闹喳喳嘿,呀咦咯呦。财宝无腿儿会走路嘿,呀咦咯呦!”
一阵怪异的歌声,骤然在耳畔炸响,魔音灌耳。
“嘶,哎呀呀呀!”
李轩倒抽了一口凉气,被耳畔突然响起的惊悚歌声炸的浑身打了个激灵,下意识缩头一蜷身,仿若被身旁突然响起的音箱吓了一跳。
抬头循声四顾,左右路旁不过一片稀疏树林,没看见人。
“…嘿诶诶…唉呦…”
蓦的,李轩耳畔又是歌声骤起,气的他本能回身就是一脚飞踹,把刚昂起脑袋正吼歌的简安,一脚蹬飞了出去。
“你他妈脑子缺氧啊,我倒鞋里土呢,你在我耳边吼什么歌?”
李轩抓狂的甩拐狠砸了一下地,拐都被扬出去了,掐腰摆了个大茶壶造型,对被踹了个屁股蹲的简安拍了拍胸口,“吓死宝宝了。”
“不…不不是小的唱的。”
简安一脸委屈,边从地上爬起,边一个手横着捣蒜一样,猛朝前路旁的林子里指,“林…林子里有贼。”
“有啥?贼?”
李轩循着简安的手势,扭身朝那处疏林望去,人影都没看到,勾头眯眼一边看,一边问,“哪呢?”
“…嘿诶诶,一把铜壶拦路开嘿,呀咦咯呦。要钱没有命一条嘿,呀咦咯呦。爷爷等你三口气嘿,呀咦咯呦,三口之后全灭口嘿,只管杀来不管埋嘿,呀咦咯呦。”
又是一阵滚雷一样的歌声,穿林透地而来。
“嘿我草,真不是你嘿!”
魔音又荡漾,激的李轩耳鼓嗡嗡颤动,明白错怪简安了,立刻抬望眼循声看。
前路右手稀林内,千枝摇晃,鸟雀惊飞,先是一头长鬃野猪,连滚带爬的摔了出来,盘腾着翻起身,迈起小短腿就跑。
之后,五头小野猪惊慌失措的在李轩眼前横飘了过去,全是哼哼唧唧闷头狂蹿,仿佛身后有老虎在追。
不对,应该是三头小野猪,剩下俩灰黑色的不知是山鼬还是獾。
好像也是被雷人的狂歌炸出来的,正在惊慌失措的亡命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