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乌狄的嗓音有些颤抖,吐出来的词句也显得分外的模糊遥远。阮年一时间分不清她究竟是在叫阮姑娘,还是在喊阮年。努力地撑起身子,阮年将背部轻轻倚在了回廊侧边的木栏之上。
头昏脑胀间,阮年看不清乌狄的面上的表情。在阮年努力睁大眼睛喘息之间,隐隐约约看见乌狄伸出了手,轻轻地捉住了她的胳膊。
乌狄的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寒冷。
反而与之恰恰相反。
她的手心的温度透过阮年薄薄的白衫,裹上了肌肤,炙热得分外骇人。
乌狄病得很严重。
在这一刻,阮年也终于相信了乌狄先前所说的一切。
但现在让阮年最为在意的并不是乌狄话语间的真假,而是她最后说的那段话。因为这段话让阮年瞬间便记起了念安五年前的不辞而别。若乌狄所言若真是念安离开的原因。
那么…
这个可怕的可能让阮年的身体颤得更厉害了,缩了一下肩膀,继而哆嗦着抬起手摸摸额头,这才才发觉额上的发丝早已被冷汗浸透。
乌狄的炙热的手顺着手肘往下,猛地便握住了阮年的手脉。
阮年的神志早已被突如其来的恐惧和心慌折腾得浑浑沌沌,双目失神地望着乌狄扣在脉搏上的手,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脑中乱糟糟的一片,乌狄的脸在眼前不断的裂开,再不断的粘合在一起。一时间辨不清哪张才是乌狄真正的脸。
这时候的阮年,终于回想起了念安在离去之前不对劲的一幕一幕。
念安淋雨之后苍白的脸颊和颤抖的身子。不经意抹唇之后,空气中散着的浓郁血腥味,脖颈后刺青的眼睛愈来愈红,还有…还有沈烟离和她那段莫名其妙的对话。
阮年的嘴角噙着一抹怪异的微笑,透明得仿佛在下一瞬便要消散在空气中,旋即,她低低的,含糊不清地哑着嗓子道:“我讨厌骗子。”
乌狄的眸色清冷地望着阮年,将指尖微微往下压,半晌过后猛然地顿住,随后便像是被针刺了一般缩回了手。
阮年轻咳了一声,喉咙里仿佛压着一块巨石,将她的嗓音堵得好似哽咽:“可她骗我。”
乌狄没有甚么反应,只是望着阮年的眸子却随着她接下来的话浮现出了浓浓的凄色。
“我想讨厌她。”阮年的眼圈红得吓人,在眨眼间落下了两行清泪,她望着乌狄,面上又哭又笑:“但我又舍不得。”
舍不得。
真的舍不得。
阮年垂下头咬紧了牙,想抑制住喉咙深处不断溢出的抽噎声。思绪混乱,撑着身子的手臂骤然一酸,阮年痛苦地低吟了一声,便凝住了身子一动不动。
关于念安的回忆蜂拥而至,阮年的身体一阵冷一阵热,神志不清地抱着头部,反复地呢喃着甚么。
记忆中那个白衣清绝的女子,会不会在夜露深重之时,攥着苍白的指尖,皱着无法抚平的眉梢,咬着唇角蜷缩着身子痛苦地低吟。
阮年只要想到这般情景,便觉得每一寸肌肤下的血肉都插上了冰冷钢刀,混着冷意的疼痛蔓延,落下无穷无尽的绝望。
第一次,阮年恨自己无用,恨自己自私。
五年的日子,阮年只想着一切都是念安的错。可是却忘了去深究,去探索念安离去的原因。因为怕受到伤害,便捂上耳朵闭上眼睛自欺欺人的安慰。像一个懦弱胆小鬼那般,只会逃避,只会怨怪。
她是为了不让自己见到她死时候的模样吗?
念安,她要死了吗?
乌狄眸中压着些担忧,抬眸望了望阮年身后空无一人的回廊,犹豫了片刻又伸手将阮年从地上捞起扶着倚在木栏之上。手压在阮年的肩头,却迟迟没有动作。
阮年的脸色苍白地闭着眼睛,咬着薄唇身子在不住的颤抖着,略略敞开的薄衫俱被冷汗湿透。
乌狄的掌心一片湿腻。
乌狄垂眸,轻轻叹了一口气,将阮年攥得紧紧的手指一根一根地舒展开。
阮年的手腕上系着一截宛若鲜血般红绳,松松的勾在她晶莹的腕上。
红白分明,妖娆得刺目。
乌狄想伸手触一触那红绳,犹豫了片刻又只是将手指下移扣在了阮年的手脉之上。
那根红绳,应当是她的禁忌罢。
晚风吹来,摇动得枝叶沙沙作响。夕阳微斜,暗淡的日光洒在闭目的乌狄脸上。
良久,乌狄的手颤抖着缩了回去,猛然起身,脚步一个踉跄便往后退去。望向阮年的眼中也带上了几分晦暗不明的震惊。
“怎么…”乌狄倒吸一口凉气,揪着木栏的手掌因为惊惧而无法克制力道,內息外涌,手下的木栏便层层的破碎开来,“怎么会…你是,是…”
“再吵便将你扔出去。”
突然从身后传来声音让乌狄心中一紧,回过头便见着沈烟离懒洋洋的立在身后的不远处。
沈烟离仍旧是一袭红衣,身段窈窕动人,桃花眼中盈盈,自眸底深处扩散的笑意宛若晃动的水波。
“沈烟离,偷听人说话就不觉无耻吗?”乌狄压低了声音低声怒叱道。
“我向来便是厚脸皮的无耻之人。你是第一次见着我吗?”沈烟离丝毫不见不悦,勾了勾唇角,绕有趣味地对着乌狄道:“你还是识趣的。”
乌狄表情淡然地瞥开了眸。
“若是你方才将她揽入怀中,那你往后便再也不能握剑了。”沈烟离眼波流转,看着因为痛苦而陷入沉睡中的阮年,唇角地笑容愈扩愈大:“好在你也不是这么愚蠢之人。”
“我只是奇怪你为甚么会对她如此特别。除此之外,也没有甚么想法。”乌狄脸色微沉,皱着眉,一脸古怪地望着沈烟离:“此时心中疑惑已解,你将它给我,往后我死了,也不会再来纠缠。”
沈烟离的笑容妖娆,睨着乌狄,脚下不动,面上更是不动。
乌狄静静地等了半晌,见沈烟离的这番模样,终于是颇为无奈地开口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本来我是打算你前来求我,我便将这东西给你。谁叫我生来便是一副好心肠之人。”沈烟离摩挲着下巴,拉长了音调慢慢道:“但是你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让她想起了一些我不想让她知晓的东西。你说,我该怎么罚你?”
乌狄表情一僵,望着沈烟离的眼神冰冷。
沈烟离不为所动,仍旧悠哉悠哉地站着,好似在等着乌狄开口。
乌狄僵冷道:“你想怎么罚便怎么罚。闹够了,便将它给我。”
沈烟离嘻嘻笑道:“瞧见你这紧张的模样,心里舒坦了不少。既然你害得她变得这番样子,那甚么事都待她醒了再说罢。”
“我…”乌狄听得有些耳朵疼,刚想拒绝,便见着沈烟离掩着呵欠,脚下微动,身形快得不可思议。转瞬间便已经穿过乌狄蹲□将阮年架在了身上。
“你没有拒绝的权利。”沈烟离背着身子,声音渐渐地低冷下去:“没有下一次。你方才知晓的都将它给烂在腹中,就算有人剖开你的肚子逼问你,你也不可将它说出去。”
乌狄沉默一阵,轻声回道:“我本便是多嘴多舌之人。何况我很快便会变成死人,这些事我明白,你也无需担心…只是你明明知晓我在探她手脉,可你为何不前来阻止我?”
沈烟离的背影一滞,忽然便转眸笑道:“有许多事,还需你知晓才能办成。”
乌狄浑身一凉。
“虽然恼你勾起了她对于往事的回忆。”沈烟离的声音更是慵懒得让人骨头酥麻,“但是仔细想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让她明白缘由,也非常不错。”
乌狄望着沈烟离离去的背影,沉默地伸出手敲了敲因为起风而开始晃晃荡荡地灯笼。
天上星子散淡。
乌狄轻轻昂首,眼角微弯,口中呢喃道:“起风了。”
阮年看见了念安。
她的身影穿透了周围朦胧的白雾,直直地坠入了阮年的眼中。
她坐在不远的桃树下。
素衣黑发,乌黑若冷玉的眸子带着星星点点的清冷,面带沉凝之色,正专注地望着她面前摆着的玲珑棋盘。
她的手腕上一抹炙红,烫燃了阮年的眼。
那是手绳。
她修长白皙的手指夹着两枚色泽温润的棋子。
一手执黑,一手执白,
她在独弈。
念安的身影在缠绵的桃花漫天飞舞之下,显得却格外冷冷清清,这抹寂寥的清冷却生生压下了满园桃花的艳绝。
她抬眸,眼如墨玉,带着细碎的冰冷,纯净得宛若神明般缥缈动人。
棋盘之上战况惨烈,黑子占据半壁江山,犹如过江之龙,正疯狂地扫荡着气息奄奄的白子。
这是单方面的屠杀。
阮年想向念安行去。在挪动脚步之际。一股刺痛便扎进了脚踝骨缝之间。
喀嚓。
脚踝传来的疼痛让阮年吸了一口凉气,虽然咬住唇没有让那吃痛的呻吟破唇而出,脸颊却抽搐得有些狰狞。
这是脚镣。
像从前的那个梦境一样。
阮年垂下头,脚镣的链子晶莹剔透,延绵至远方的一片雾气之中。
阮年赤着脚,脚踝处血肉模糊,除此之外,□出的肌肤却仍旧是白皙晶莹。腥红的血液顺着脚链洒落,淌在草地之上,延绵至远处。
“白子输了。”阮年望着念安,沙哑道。
念安落白子的手指微微一顿,继而手锋一转,便将白子置在了另一处。
仅仅是这一子,却让整个棋盘上的局势完全改变。方才还气势汹汹的黑子好似被命运扼住了喉咙,完全被白子压得毫无反抗之力。
阮年瞧得目瞪口呆。
念安微微垂头,滑落下一缕柔软的发丝遮住她清冷的眉眼,纤长的手指滑过棋盘。
转而,念安又是抬眸,眸中黑亮宛若皎白的月光,只听得她道:“阿年,你又输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接着,她又低低地呢喃道:“你不记得,当真是对我不公平得很呢。”
言罢,念安抚袍。
棋盘上的黑子白子被这股冷冽淡风交杂着吹落在地上。滚在一起,黑白缠绕。
分明得很。
“别走。”阮年望着念安转身离去的白色衣角,焦急地伸出了手,想要抓住,却又握了个空。
念安的背影渐渐地开始消融。
甚么也没有了。
没有念安,没有桃花,也没有雾气,剩下一片混沌的,深沉的黑暗。
这种无力得让人心生绝望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