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里,也从来就没有所谓人类的『心脏』……自然,这个秘密还远不止如此,其本身更是指向了我的真正身份。一旦有人通过片段推断出部分的真相,即便是最乐观的估计,至少也会造成全人间界范围内的dong乱,到那时……」在叙说的平静、渐漫长至轻喟的这段空白里,她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望着那些依旧如同淋漓泼墨般静止着的、壮绝亦惨绝的血色云烟,「将会有不计其数的生命因此而死去。这也是为什么到目前为止,我一直使用这副**与面貌的原因——和九头人面蛛、和尸水仙其实也没有太多区别,这也仅仅是一种『拟态』罢了。」
在某一刻,他望着那道昂着头、双手交握垂于身后的瘦小背影,那天真的仰望神态更显得她那稚弱的肩颈线条莫名地惹人垂怜。然而于男子的眼前,又无端浮现出那个月夜下,那双似血火般腥红、却又如冰铁般幽冷的瞳眸,以及某种于面纱下若隐若现、波谲云诡的「未知」之物……倘若人面蛛之流的「拟态」尚且只出于捕食和进化等存续的需求,就已造成了目前如此可观的牺牲;那么,于这种耸人听闻的、化身「人类」的「拟态」背后将会是……?
「你…」不敢再仔细深思下去,赵里欲开口说话,却只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塞在喉头般,万分艰涩地道:「你以前不是说过,不会把后背交给曾经背叛过你的人么?…那为什么,又要告诉我这些?难道你就不怕我向郦诗告密么?」
「可惜,你已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因为,」白夜照终是平静地转眸望向他,像凝望着一片即将随风从树上凋逝的残叶般:「不管是这个秘密,抑或是听见这个秘密的你,不久后都将会随着这个封闭的空间,一起彻底湮灭……」
「什——…?!」不等男子勃然变色,一道浓稠的黑红血流,毫无预警地自他的鼻腔中挂下。一开始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赵里,直至低头看见前胸已被血渍透了的衣襟、这才大惊恍然道:「白…白夜,你、你对我下毒……?!」
蒙面女孩木然地摇了摇头,「错了。下毒的人,并不是我。而且我曾不止一次地问过你,是否相信赵奇留给你的『东西』。你以为,我指的仅是那条保命绳吗?」
越来越多的血沫自喉间逆涌而出,遍染男子的齿缝,让他满是不肯置信和怨毒的面庞愈发狰狞:「是…是、咯……赵…奇……?不可…能……」
「……你似乎又忘记我曾告诉过你的、人类的麻痹心理了。就因为发动过矩子阵一次后没有异状,你就轻易放松警惕了么?…若你最初在使用完阵法后,便将赵奇的那一半矩子归还于他,而不是接二连三将之催动,或许毒性还真不会被激化。你弟弟毕竟是用药的好手,这点即便是外行人的我,凭甄选时他偷袭用的强力麻醉剂,也能略知一二;身为兄长的你,更是不可能不知道世上有某些慢性毒素,是随时间积淀、进而侵蚀神经及肌肉的罢?
「当你与小木头两人于黑水上遇险时,我便留意到那些蟒蛇的死状很奇怪,当时你撒出的石灰量,根本不足以将它们烧死,可这些生物虽然蛮壮,对某些神经毒素的耐性却远远低于人类。特别是最后咬伤你的那条,我出手时还特意避开了它的要害,可它还是在短短数息间死了——你说,那是为什么呢……?
「或许你不愿意承认,但你与赵奇毕竟共享同一条血脉,灵犀相通之处远比你所想的多得多:就在你动了准备杀弟夺宝之念的同时,是否想到过其实赵奇,也对你抱着相同的想法呢?——而这,才是这同一个故事中,最初的,也是最后的『里』。」
女孩如河流般迂缓的叙说,渐自男子的脑海中蜿蜒远去,与某些古早的记忆不谋而合。
「你…咯、早就…知道……为、为什么、咯…还…还让我催动…矩子——…」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终究只是徒劳无功地自喉管内、涌泉般地喷吐出大量血和体液的混合物,有些甚至溅射到了近旁白夜照的脸上、身上。两声低沉的「噗、噗」过后,男子的双目被急遽升高的颅内脑压,生生挤爆成两滩白里混着红黄的眼浆垂流下来。此刻的赵里,双颊与眼窝均已深陷,发肤仿佛都如行将就木的老人般皲皱干瘪、散发着死的灰白,唯有神情里仍可读出满满的不甘与凄怆。
「……我可曾,哪怕一次,强迫过你使用那阵法么?相反,有关『真相』的钥匙,我更是早已交到你的手里;而在你面前,也曾数度出现过能确实扭转结局的契机。可正是你自发做出的每一个抉择,才让你自己一步步迈向死亡……不过,就我这个旁观者而言,你和赵奇之间深刻的『羁绊』,以及与那羁绊同样深刻的『仇恨』——」并未抬手拭去被喷溅的污液,女孩只是任其顺着脸颊的轮廓延淌而下:「——由始至终,都不曾让人失望……」
因为陷阱就是欺骗。墨师的战斗方式就是要欺骗敌人。为此,墨师自身必须有比任何人都尖锐的、对「真相」与「谎言」的洞穿力。
——所以,赵里侄儿啊,你并没有墨师的天分。
这,亦将成为你的致命之处。
在检查赵里尸体的头部时,白夜照偶然发现了藏在其双耳耳膜处、一对呈勾玉形状的小巧物事。像是某种罕见而古老的玉石质地,分别呈黑白两色,刚好可以对整为一个浑然天成的完美圆弧。与书上的阴阳鱼图倒是有几分相似——想来,这应该就是墨师用以放大自身秘梵波动、沟通矩子规则通道的介质一类的物事;而赵奇也似乎正是凭借在此物上涂毒,即便在自己身死之后,依旧成功地对兄长实现了复仇。
随手将其收入怀中,女孩转头又取出根一端已被削尖了的空心竹管,熟稔地寻到距死尸喉结约摸半指处、顺着气管与肌肉的夹缝将细竹管快速而精准地插了进去。就着颈动脉引流出的还未凉透的液体,她强忍着恶心、低头接连啜饮了好几大口——尽管这早已并非初次「进食」,可每一次却都依旧像第一次时那样,几乎是在那奇怪而略带粘稠的腥臭液体涌入口腔的同时,浑身肌体就已近乎条件反射地绷紧、恶寒的鸡皮疙瘩也遍布全身,久久不肯消退,顽固有如某种深植于骨髓的抗拒反应般。
可当久违的温热浆液缓缓顺着喉管、淌入胃袋,随着那浓稠血腥一并于口中渐渐化开的,还有股余味微酸的悔意,辛辣刺激的悲切与怨恚,于死的苦涩得发麻的恐惧,于生的咸腥浓重的贪婪,以及…某种模模糊糊的、遥远而陈旧的依恋不舍溶解后、稀薄得几可不计的甘甜……
残留在赵里血液中的、各种各样味觉鲜明而强烈的情感,有如堤溃后的江潮疯狂涌入大脑。自被郦诗狐火穿胸重伤以来、那只无时无刻不在体内肆虐、咆哮的「兽」,此时终于被平抚了灼痛与燥厌、施施然潜入最深处再度睡去……
「这叫『赵里』的家伙碰上你也是算他倒霉。传家宝叫人捡了便宜不说,最后连自己都成了别人嘴里的大餐,嘿嘿……」
耳畔传出这阵熟悉的阴冷笑声,白夜照早知吸血蝠王这老奸巨猾的家伙在她对战九头人面蛛的时候装死,其实是在旁暗待时机、巴望着渔翁得利。也不戳穿对方,女孩仅指了指那根竹管,「怎么,要分你点儿么?」
蝠王像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本王就算了罢,这种猛毒的难喝污血,也就只有你这种『怪物』能消受得起……」停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悻悻地讥嘲道:「虽说只是只『怪物』,却偏偏爱装成一副高高在上、全知全能的模样;对曾经得罪、触犯过你的家伙,你也是从未手软过、翻手为生,覆手为死…你以为自己是谁?『神』吗?啊哈哈哈……」边怪笑起来。
「……那蝠王,你自己呢?」面对蝠王尖酸的挖苦,白夜照也不着恼,仅再度掏出怀中残刃挑破指尖、将伤口渗出的血细致地涂抹在那尸体喉部被竹管戳出的小孔周遭。待见到那孔洞弥合得不留半点痕迹,这才慢条斯理地拭去嘴角边残存的血迹,重新将护喉佩好,「你…相信『神』这种东西吗……?」
蝠王闻言先是疑心颇重地「嗯?」了一声,在发觉这个提问并不像是耍笑后,他就根本懒得回答了。只是可以明显感觉到从彼端传来的、嗤之以鼻的鄙夷情绪。白夜照并不意外,类似于蝠王这种「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个性,去信仰除了自身以外的其它东西,对他而言恐怕实属难事。
「……可我相信过。」也不管蝠王是不是在听,女孩一径轻声地自言自语道:「无论是谁,当身在无法自处的绝望与仇恨中时,其实都会不自觉地寄望于自己以外的、某种绝对的存在给予自己容身之所罢。」
那头沉默了片刻,「嘿」的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过后,蝠王问道:「那你的神救你了吗?」
女孩摇了摇头:「神从未对我说过话。…但哪怕到了现在,我还是认为它一定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只不过,它既不会因你行善就允你免于受难,更不会因你为恶就降你以天谴。神始终只是看着这一切,保持着绝对的沉默……」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与夜鹭之森边界毗邻的,正是锦国境内两大内陆主干水脉,龙怒川与沔水的交汇处。与人工挖凿的护城河柔福川不同,两河一北一西贯穿树海、并于交汇处形成了肥沃的冲击平原,之后汇入锦国东面的海洋。尽管碍于夜鹭之森凶名,当地人不敢大肆开发边界的沃原,但仍有少数猎人渔家沿河落户讨生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