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的月色既鲜亮,又阴暗。
当它浸没过那人的脸庞,那平凡无奇、甚或略带稚弱的眉目,却忽凭空生出几分妖异的艳色。
初初苏醒于月照中的白夜,神情先是现出了片刻的空茫;随即,仰望着头顶圆月的女孩忽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是么,又到了满月之夜。」每当这样的夜晚,就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似的,从心底升起一种由衷的躁动。
随着女孩慢慢仰坐而起的动作,其周身的黑色鸟羽也随之凌乱散落。低头看向胸口处——之前被郦诗杀生孽火灼穿的孔洞已完全不见踪影;从衣裳破损处透出的皮肤光滑无暇,烙着一滴艳若朱砂的红痣。
……「果然没错」么?看来这一系列有意识地针对她要害的机关算尽背后,似乎还有另有幕后推手。锦国知道她能力的人并不多,谁又会是提点那头雌狐的高人呢?……故事,渐渐变得值得期待起来了……只可惜了那「矩子阵」,花了这么多功夫,却还是不足以撕开她的「表」,挖出真正深藏她体内的「里」……
正如,这个故事接下来将展现的、深埋其下的第三层「真相」那样。
「嘻嘻嘻…不过那也都是些后话了。」几声意义不明的嬉笑过后,那张缓缓抬起的平凡面目上,呈现出比此刻月色还彻骨的寒冷笑意,「眼下,去找些果腹之物才是当务之急。此次受损这么严重,若是再不『进食』,那家伙怕是又会不安分了……」
这样想着,她缓缓闭上眼、贪婪地深吸了几口林间干净如洗的雨后空气——清冽的、带着茂密树木和露水味道的夜风中,此际隐隐夹杂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虽然很是微弱,但那气味……
——绝对不会错,那是还很新鲜的、大量的血腥味。
觉察到这点,白夜情不自禁地探出舌尖、舔了舔嘴角:这当口…可真不啻于东风时雨呀。顿住步伐,她从身上摸索出当初冷烨相赠的那面护喉佩上:虽然之前还曾有过一念犹豫,但现在看来,把这东西随身携带果真是个聪明的决定。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要是不把左脸上这块印记藏好,后续的麻烦,恐怕还会接踵而来……
沿着气味的源头于树木间迅速地纵跃着。从周遭的地貌勉强能判断出,此刻已逐渐接近夜鹭之森的深处。然而空气中漂浮着的、那股不怀好意的血腥气息却愈发浓重;其中隐隐还夹杂着另外某种异样刺鼻的刺激性气味。
就连今夜的风向和月照似乎都欲助她一臂之力似的,徐徐牵引、指导着她。没花费多少功夫,她便放缓了追踪的速度——「找到了……!」
那是一片林间的空地。
午后那场滂沱大雨,却也未能洗刷此地不久前发生过的、剧斗的惨烈痕迹。此刻,于那枝桠间渗透而进的森白色月光中,于那满地狼藉的草木间,横陈着一蓝、一青两具尸身。其中那具蓝衣的尸体,从残余的体形特征上,勉强可以分辨出是名年龄不大的少年;而另外青衣的那名——
白夜忍不住伸出手、将横亘在视线中的、繁密的枝叶稍稍拨开了些;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地面上,原本悄无声息的青衫人影却骤然警觉地睁开了双瞳——一黑一苍,两只异色的眸子,准确无误地锁定了此刻她所藏身的那株树木:「……来者何人?」
这时候可以清楚地看见了,那青衫人影,实则是名容貌清俊的男子。外观约莫三十岁上下,并不特别年轻。卧于遍地血污泥泞中的他,似已身负重伤,不能动弹;然而此刻的衣衫褴褛,形容狼狈,却丝毫不能折损那人仿佛与生俱来、出尘脱俗的清逸儒雅。
特别是那只颜色奇妙的右眼,似蓝而非蓝,似翠而非翠,苍苍蔚蔚,湛如碧潭,看上去倒真似有几分落难谪仙的不食人间烟火之气。
见自己的行迹已经曝露,白夜也索性不再掩藏身形,轻巧飘身落地,大大方方地绕过那名青衫男子,径自走到已确死无疑的蓝衣少年尸身旁边——虽然对方身上并无丝毫杀气,而且还一副奄奄一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模样;但在这种重伤状态下,却还能如此敏锐捕捉到相隔甚远的她,明显也不是甚么简单角色。
似也没想到现身的竟是这么个,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瘦瘦弱弱的蒙面女孩,青衫男子面上显也是一怔。这等惨烈场面,像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就算没有大惊失色,神情动作里多多少少也会有些不自然。可眼前的这个女孩竟似无动于衷,司空见惯了地般迈过那遍地腥臭血污,迫近那蓝衣少年的尸身,蹲下身直接两手一抓,将那已经严重破损的残尸用力扳了起来——「——住手!别碰他!」
……哦?那男人会这般着急出口喝止,多半是与这死者相识不浅;也即是说,将之重创至此的敌人恐怕另有其人,搞不好……
念头只是这般漠然地转过,对一旁青衫男子的喝声,蒙面女孩不为所动、充耳不闻,只顾专注翻弄起眼前的尸身:……啧,已经死去有好几个时辰了罢。而且好像被喷溅上了某种腐蚀性极强的毒液或酸液,整个脸都已经溶解了不说,连脑部都已经所剩无几——这样可根本没法用啊!
确认了尸体的状况过后,女孩终是气馁了、将手上尸体粗鲁地往旁边一甩——斜觑了眼那不知为何犹自怔愣着的青衫男子,白夜这才站起身:「……怎么?这死的、是和你关系匪浅的人?」
「……辛夷生前是个孤儿,为吾一手抚养长大、与吾朝夕相伴了十五年。」回过神来,似是知道她此刻心里所想,男子只淡笑着摇摇头,语调从容,波澜不惊:「他是中了蚀骨剧毒而死,若是触碰尸身不慎沾染,怕是有些棘手。……不过看小友目前的样子,应当尚无大碍。」
直到听见这话,蒙面女孩才终是侧转脸来、正对着他。
像是见到了什么难得一见的物事般,她微微歪着头,轻声相问:「方才你喝止我,就是为了这个缘由?难道对你而言,相伴十五年之人,还不比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重要?」
「对吾而言,逝者已矣,不管生前多么亲近,」男子双目微阖,淡笑轻缓道:「都远不及生者的性命重要。」
…原来如此。颇感兴趣地,她再次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大抵这世上会抱有这种想法的,若不是无比仁慈之人,那就是无比残忍之人。只是不知眼前人…会属于哪类呢?
就在白夜入神打量之际,地面上的青衫男子亦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
中宵的月影于这片林间的空地上缓慢地些微移转着。
半晌,似是终于确信了某事,男子轻声道:「这位小友,先前吾与一长年的仇家交手,虽令其重伤败走,吾自身也中了对方的麻醉毒血,一时动弹不得…吾原备有些解毒之物在那边的药箱里,不知可否劳烦小友略施援手……?」别看此际男子口中的仅仅是这轻描淡写的寥寥数语,殊不知若是传到外界,将会掀起怎样惊世的轩然大波来。
然而,对此一无所知的蒙面女孩却仅以目光在周遭转了转,在捕捉到那蓝衣少年尸身畔不远处的一个竹制箱箧后,她收回目光,淡淡道:「……虽说这等举手之劳,对我而言无可无不可;可我却也不想做东郭先生之类的愚善者。」「呵……」
有多久了…有多久不曾遇到敢这般与他说话之人了。即便是这种不合时宜的时刻,青衫男子仍旧不免被这语气听似少年老成、实则童言无忌的话语逗笑了。笑了有一会儿,他这才柔声道:「这位小友,若你愿日行一善,吾亦非鸟尽弓藏之辈,自是不吝报答。」
说着,他抬起那一黑一苍的奇异瞳眸,以并不咄咄逼人、却有如无锋之剑的湛然目光停留在蒙面女孩左边脸颊的部分:「……或许,吾能为你疗愈左脸上的阵印呢?」
题外话:最近身体出了点小毛病,暂缓更新一阵子。很快恢复正常。请各位书友谅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