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农历,十一月,初一。
黎明,红霞已经绕在天边,太阳的光芒一丝一丝的照射到这个小城。
小城的街道已经有了行人,各式各样的行人,有正常人,也有病人。
医馆很早就已经开门了,老先生还在睡觉。
开门的是那个小医倌。
红玉烟也早已醒来,事实上她本就没有睡多长时间,看着自己身边的刘元,她怎么能睡得着?
昨天晚上她已经先拿了一些药,先替刘元止住了血,而且他昨天晚上还醒过一次,吃了一点东西,今天他的情况好像已经有点好转。
她真的打算看一看那个活菩萨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所以她打算到门口去等着他。
门外的阳光还很清凉,洒在身上很舒服,这在平常,红玉烟一定会大笑的,今天她却一声都没有笑。
因为有件很不舒服的事让她很难笑的出来。
她刚一接触那让人清新的阳光,就看到了一幕她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景象。
因为她看到了人。
看到人有什么奇怪?街道上没有人才奇怪的紧。
因为她看到了很多人,很多病人。
如果你一大清早看见几十个病人排着长队在你家门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你觉得奇怪不奇怪?
她当然觉得奇怪。
小医倌不同,他好像见这种景象见多了,并没有一点新奇和惊讶的表情。
小医倌只是静静的走到他们之中,给了他们每人一个小木牌,每一个小木牌上都有一个数字。
然后小医倌就回到了屋里,留下了红玉烟一个人在外面,当然还有几十个病人。
红玉烟看着他们,他们有的咳嗽不止,不但咳嗽,而且每一声好像都要把自己的内脏吐出来;他们有的仿佛是瞎子,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一个地方看;他们有的还是残疾,断腿断胳膊的都不在少数。
他们当然大多都是在江湖上闯荡的江湖人。
红玉烟突然有种特殊的感觉,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呢?她也不知道,只是心里会有一点心酸,不知为什么,她的脑海里闪现了一下昨天晚上那个黑衣人的影子。
这都是为什么?
同病相怜,感同身受。
也许只有这八个字能形容她现在的心情了。
江湖人犹如在刀尖上走路,侠肝义胆,行侠仗义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没有一个人能不付出就有收获。
当然鲜血也是这其中的付出之一。
红玉烟虽这样看着他们,眼神却看向了远方的朝阳,它是那么有活力,她骨子里也是像它一样的吧?
“……你最好……最好……进来…来。”
这当然是小医倌说的话,这当然是对门外面的红玉烟说的。
红玉烟好像没有反映过来,等到她反应过来她就早已经被小医倌拉进了屋里。
门也已经关上了。
阳光也已被挡门外。
老先生正在眯着小眼睛盯着她水灵的眼睛看,一动不动的看。
红玉烟几乎已经跳了起来,从没有一个人这样看过她,何况还是这样一个丑而老的老先生。
老先生把嘴一噘,身子一躬道:“我难道会吃了你不成?”
红玉烟道:“你虽不会吃了我,但真的可能会吓死我的!”
老先生又笑了,苦笑:“我是长的丑了一些,但其实我才二十一岁。”
红玉烟怔住了。
她把这个只有二十一岁的老先生从头到脚又看了两三遍,还是没有说话。
看着这个全身像一百二十岁老先生的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她能说什么?
老先生问道:“你是不是有很多疑问?”
她有,她的疑问甚至能装满一车。
老先生继续道:“这本就是我的秘密,从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个秘密的。”
红玉烟道:“所以你开了这个医馆,还改叫自己老先生?”
老先生这次笑了,摇头道:“我说过我本就是一个卖药的商人,而且我本来就叫老先生。”
红玉烟又怔住了,她在问:“你难道姓老吗?”
老先生道:“有人可以叫老子,我为什么不能叫老先生?”
红玉烟再一次怔住了,她不能回答。
因为姓名只是一个人的代号,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有人叫张三,有人叫李四,这本就无可厚非。
老先生又继续问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的秘密?”
红玉烟停了一会儿,道:“我虽想知道,但我绝对不会问的。”
老先生问的是为什么。
红玉烟也给出了她的回答:“每个人都有一个或几个秘密,这本就是天经地义,”她继续“所以你不能奢求别人能告诉你他的秘密,就像你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你的秘密。”
老先生用惊讶的神情看着红玉烟。
眼中充满的还有敬意。
老先生道:“我以前认为只有他能理解我,所以我把秘密告诉了他。”
红玉烟当然知道“他”是谁,“他”当然就是他的朋友,那个一个月只来一次的活菩萨。
红玉烟道:“然后你们就成了好朋友?”
老先生点头:“好到不能再好的好朋友。”
红玉烟突然变得很深沉,望着老先生道:“我的朋友很少。”
老先生不明白,他不明白这样一个女孩儿怎么会没有朋友的?
但他至少也明白一件事,这个女孩也有很多的秘密。
红玉烟忙岔开话题道:“你的那个朋友到底什么时候来?我可有些等不及了。”
老先生道:“他马上就要到了。”
老先生的话音还没有落,红玉烟就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
他的声音绝不动听,也没有什么特点。但可以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就好像病人遇到活菩萨,含冤的百姓见到了父母官一样的心情。
他难道真的是个活菩萨?
“老先生,好久不见。”
红玉烟一转头就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并不是活菩萨的正常人。
他长的并不高,是真的不高,也就比中等身高的红玉烟高一点。脸长的既不白,也不潇洒,好像也就比老先生的脸光滑的一点。
他长的很瘦,让人感觉他好像已经几天没有吃饭。尤其是那一个扁扁平平的肚子,简直让红玉烟都有些羡慕了。
他没有特殊的穿着,名贵的配饰,更没有纤长的手和大大的眼睛,当然也没有高高的鼻子,灵巧的耳朵,甚至只有一句话可以概括他:他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平凡人。
在红玉烟的眼里看来,他甚至比她自己还要平凡一百倍。
老先生笑了,这次是舒怀的大笑:“小丁,你来的可真是准时。”他当然是对他朋友说的。
小丁先看了看一旁的红玉烟,道:“我只希望你的饭菜也一样准时。”
老先生依旧是笑着说的:“阿藏,快把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来。”
说完小医倌就转入了后厅。原来这个小医倌叫做“阿藏”。
老先生看看红玉烟,又继续对着小丁道:“今天的饭菜可能要比平常的多一些了。”
小丁道:“想必是的。”
饭菜果然很多,阿藏来来回回的跑了四五遭才把饭菜全部端上来。
红玉烟看着这满桌子的饭菜,瞠目结舌的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的。
她的脸绝对是女人生气时的样子:小嘴撅着,一双大眼睛睁的大大的,眉毛促成一团。
她几乎气得要跳到房顶上去。
但她不能跳,所以只有说话了:“你们到底是不是救人来的!”
她的声音绝对算得上大了,她几乎是吼出来的。但她好像觉得他们没有听清楚,于是继续道:“你们根本不配开这个医馆!”
老先生和小丁已经坐在了桌子旁,他们静静的看着在对面发飙的红玉烟,两个人好像在看着一个小孩儿在发脾气。
“你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来吃饭。”
这是小丁说的。
红玉烟简直怒不可遏,她真有一下子把整个桌子掀翻的冲动,如果她不是还有求于人,她肯定已经这样做了。
红玉烟道:“我没有说完,我还要继续说!你们身为治病救人的郎中就应该把人的性命看在第一位,那么多的病人现在正在门外面等着你来救治,你们竟然还有心情在这里吃饭?你们简直就不是人!”
红玉烟好像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也没有这么生气过,她还在怒气冲冲的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老先生始终没有看她,只是低着头吃着饭,好像几天没有吃东西的人是他。
“你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来吃饭。”
同样的人用同样的语气说的同样的话。
只是现在小丁正笑呵呵的看着红玉烟。好像刚才红玉烟说的不是他,而且她说的那些事也不是他做的。
红玉烟看着这个所谓的活菩萨,竟突然的笑了,苦笑。味道比自己的眼泪还苦。她从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更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活菩萨。
“你难道不能先去看看外面的人,再来吃你的狗屁饭吗?”红玉烟几乎哭了。
小丁却还是笑着,用筷子夹起一块儿土豆,对红玉烟道:“这可不是狗屁饭,这只是一些素菜和几碗白米饭,如果你肯坐下来吃几口,就不会有这么大的脾气了。”
红玉烟真的就坐在了他的对面:“你是打算吃完这一大桌的饭,再去治病救人?”
没等小丁回答,她又道:“那时候恐怕他们不知道都已经死了几百次了!”
小丁又吃了几口饭,慢慢道:“我当然不会那么做。”
他摇摇头继续道:“我吃完饭也不会去的。”
红玉烟好像看见了一个五百年一遇的大疯子,自己也变得疯了起来。
然后小丁又说道:“因为他们都已经走了。”
红玉烟这时候好像听到了一个五百年一遇的大笑话,她这时不笑还等到什么时候?
她大笑着走向门口,边走边说:“刚刚他们都还在门口排着长队等你这个所谓的神医,现在他们会已经……”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当她说到“经”字的时候,她已经把门打开了。
然后就是温暖的阳光像水般洒到她的身上。
她怔住了,外面哪里还有一个病人?
街道上的行人已经多了起来,但他们没有一个不是正常人,说说笑笑,小孩儿,妇女,男人。
红玉烟瞪大眼睛把整个街道扫视了一遍,之后她的眉毛就皱的好像是江南的连绵的山峰,她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他们都去了哪?
她没有答案,但她知道那个小丁一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