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锅,一般是炒制茶叶的最后一道步骤。
经历过炒三青以后的茶叶,基本只剩下了两成的水分,再辉锅之后更是恢复了其灰绿油涧的特征,有一股独属于茶的清香散发出来,真正成为一道成品茶。
对于不同的人来说,辉锅有许多不同的步骤,而之前高秋鸣教给李云疏的便是老人家自己独创的手法。
先是将所有两成水分的茶叶整体平铺在圆润的锅体内部,让所有茶叶都均匀受热,在这之后,辉锅者可以用手掌感受每一段的水分湿度,将所有茶叶挥至半空,使不同湿度的茶叶不同样的受热,不同样的蒸发水分。
于是,当李远光远远地看见自家外孙将所有茶叶都平铺在了锅体内部的时候,老人家冷冷地哼了一声,说:“小云倒是听你的话,什么都跟着你学了。你那歪门邪道的手艺,啧啧。”
高大师却是洋洋得意:“你有本事让小云跟着你学啊?”
这一句话正好戳到了李远光的痛脚,让他气得都说不出话了:“你……!”
但是接下来的事,却也大大出乎了高秋鸣的预料。
只见李云疏在将所有茶叶都平铺到锅体内部之后,竟然没有学习高大师的手法,反而开始以一种顺时针的方式搅拌茶叶。这动作让高秋鸣和李远光都齐齐怔住,在评委席上还有一人也关注了李云疏的动态,杜琪峰主席惊讶地问:“这……这是什么手法,老李你教他的?”
李老摇了摇头,眉头紧蹙:“你见我这样辉锅过?”
杜主席也皱起了眉毛:“这不是老高的手法,也不是你的手法,难道……是老黄的?他是李云疏的老师啊。”
高秋鸣在一旁摇头,说:“黄茶的辉锅与龙井的还是有一定差别的,并不会用这种方式,而且……老黄也从来没有用过这种手法。这手法,我从来没在任何人身上见到过,从来没有。”
李远光和杜主席闻言,皆是哑口。
高秋鸣可以说是整个华夏在茶道上造诣最高的人了,是的,没有之一。
他的天份早已在他年轻时驰骋华夏茶道界的时候就可以显露出来了,华夏从没有一个人能像他一样,对六种茶道都精通到那种地步。而后来,他更是一头钻进了龙井的道路上,又成为了当之无愧的龙井第一人。
既然高秋鸣说没见过,那这种手法就绝对没有在华夏出现过。
一时间,三位大师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李云疏的身上,而在一旁暗自观察着的上田雄一突然见到华夏三位泰斗都一副惊讶的模样,他也好奇地朝着李云疏看去,还一边拉了身边人的衣服,小声说道:“山口君,怎么华夏的那些人都盯着李云疏李君在看?”
山口康秀闻言,便将视线也投到了李云疏的身上,就这一眼,他惊骇得忽然站起。
“这……这手法,真是太熟悉了!这难道是……!!!”说话说到后半截,已经陡然变成了岛国语言,更显得山口康秀的惊骇之意,“不可能啊,华夏人怎么可能知道这种手法,这不可能!”
高大师自然是听得懂岛国语的,他今天以来第一次看向这个老对手,皱着眉头问道:“山口康秀,你是知道什么东西吗?什么不可能?”
而那边,山口康秀已经恢复了理智,他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脸色古怪地说:“高君,这个李君现在辉锅的手法……我曾经在一本手札上看过,不瞒你说……那是我家族的传承。”
在场的所有评委都齐齐怔住。
山口康秀说:“那本手札,叫做,似乎是古时候的一位茶圣留下来的。既然我已经说了,那么这本手札其实是我的家族几百年前在你们华夏得到的,那位大师似乎已经去世了几百年,他生前对六种茶道都颇有见解,在手札上还写了自己游历了华夏的好山好水,对于每一种茶道都有了不同的感悟。”
高秋鸣和李远光一听这手札竟然是华夏的,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那位大师在手札前写到,他游历东海的时候,听闻自己的挚友、爱徒竟然英年早逝,而且因为交通的缘故,他竟然等到爱徒逝世了三个月才得到消息,令他心痛不已。于是,这位陆圣便开始撰写这本手札,讲述了他对茶道的体悟,并且悼念爱徒。”
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感受,对于高秋鸣和李远光是冲击最大的。他们的徒弟/外孙,如今还躺在病床上无法醒来,那种悲痛之意,真的是令人痛不欲生。
那山口康秀叹气说:“这位陆圣,是最擅长龙井一道的,他在手札的最后写了大约四分之一的篇幅,是关于龙井的。而其中他所介绍的一种手法,便是如今……李君所使用的,这种手法其实算是另辟蹊径了。陆圣介绍道,在他的爱徒想到这种手法的时候,他也很惊讶,因为在此之前从未有人用过如此手法。于是,陆圣便进行了尝试。”
李远光大师急问道:“结果如何呢?”
“陆圣经历了三次失败后,成功了。”山口康秀继续讲述着,“手札上写着,这种手法对于辉锅者的技艺要求非常高,他的爱徒虽然提出了方式,自己却也从未成功过。但是用这种手法辉锅出来的龙井,更是清香扑鼻,似乎蒸发了所有水分,但是光是握着那干茶叶,都会觉得沉甸甸的,十分轻盈而又润泽。”
这个时候,高秋鸣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我以前就在想,作为岛国的茶道世家,为什么你们山口派以研究华夏的茶道为主,而且……还以龙井为主。山口康秀,难道是因为……”
山口康秀既然已经说出了这么多,也自然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了,他颔首道:“不错,就是因为这本。当年我的先祖在华夏得到了这本手札后便回了岛国,从此以后就开创了山口一派,我们山口派可以算是陆圣的一派分支了。”
这话令在场所有的茶道大家都沉寂无声起来。
山口派,在全世界都有着极大的影响力,他们山口家对于茶道的研究,比之李家也是相差不多。而现在,山口康秀却当众承认,他们山口派只是华夏曾经的一位茶圣的分支,这意味着……
“古人的智慧,真是宽博远大啊。那位陆圣的茶道之路,走得比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远,但是,我倒是不愿意去经历他的茶道。”山口康秀的话引来他人的疑惑,他又解释道:“陆圣在手札中说,他的茶道在爱徒去世之后,渐渐走入了巅峰。他开始真正的心系自然、明白茶道的真谛。如果说,走入茶道巅峰的方式是失去爱徒……”
山口康秀不再言语,只是转首看向了那边正严谨辉锅的田中任野。
而另一边,高秋鸣大师却是深有感悟,他叹了声气,语气悲痛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世间最悲痛的事情之一。这种臻入佳境的方式,恐怕……是谁也不想去尝试的吧。”顿了顿,高老转移了话题:“对了,不知道……他的那位爱徒是叫做什么名字?”
山口康秀倒是被问倒了:“陆圣在手札中只提到那位爱徒似乎姓楚,多余的倒是不敢介绍,似乎是在忌惮什么似的。不过在我得到这本手札之前,我的先祖也曾经想要去华夏的历史中寻找这位楚君,却屡屡失败,就连野史中也无法找到楚君的记载。陆圣说他的爱徒在茶道上有着无与伦比的天赋,而且似乎在当时也十分惊才艳艳、还获得了你们华夏考试的第一名,只是不知道,怎么就全部都找不到踪迹了。”
在场人都是一阵唏嘘。
过了半晌,不知是谁突然开口问了一句:“那……李云疏是怎么知道这手法的?”
山口康秀也是摇首,完全不明白。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山口家肯定对这本传承手札保存得极好,别说是看了,连他们都是第一次知道这东西的存在。
那……
李云疏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其实,道理就是这么简单,手法是李云疏提出来的,他自然就该知道了。
当年的李云疏对茶道或许有很多的见解,但是提出龙井辉锅新手法的时候,不过也才十六岁。当时他与茶圣陆阗初识半年,两人相见恨晚、当即就成了忘年交。不过三月,当世第一才子楚少陌便拜师陆阗,成为了陆圣的唯一传人。
陆阗从未说错,李云疏真的是他见过的最有茶道天赋的人。
不过接触龙井半年便能提出改进的良策,令他都是赞叹不已。可惜的是,这种手法对技艺的要求极高,李云疏当时又无法表达清楚,所以令陆阗都是尝试了三次才真正成功。
当时陆阗便说道:“最能理解这种手法的人其实并不是我,而是你,云疏。等到你哪日在辉锅一技上有了功夫,你会比为师更加水到渠成、功成大就。”
在楚少陌病逝前,陆阗的水准大概便是杜琪峰的水平,隐隐与李远光齐名,却差了高秋鸣一筹。但是到他心爱的徒弟逝世,陆阗已然看破红尘,茶道得到了极大的提升,走上了一条以孤独为名的茶道之路,成为了几千年来的茶道大师。
而这些,都是李云疏现在所不知道的。
当他在比赛后得知了那本陆圣手札时,他怔然地隐隐落泪,想与山口康秀借阅一番。那山口康秀原本坚定地想要拒绝,但是见着李云疏满面悲痛的神情,他虽然感到莫名,但仍旧是同意了让李云疏见一见影印版的手札。
怎么说这手札也是华夏的,虽然早已在山口家几百年,但山口康秀还是感到了一丝愧疚,借给华夏人一阅倒也无妨,毕竟茶道并不是有人讲述给你、你便能明白的。
这些,都已经是后话了。
而如今,李云疏正用中指与食指细细摩挲着每一条茶叶条索,他的手指挥舞得极快,似乎是在茶叶间飞舞,让人看得是赏心悦目、不想移开视线。
他辉锅的时间明显比正常人要慢上太多,正常辉锅的时间只需要二十多分钟便可以起锅,但是他却足足炒制了四十分钟,却没有一点完工的意思。
按理说,这一锅茶叶应当炒制过头、成为一堆水分过低的渣滓。但是,李云疏锅中的茶叶却仿佛还有着鲜活的生命,看上去已然快到成品,却比普通的龙井更多了一些温润的水气。
田中任野的那锅碧螺春已经炒制完毕,连他自己都没注意的,他将视线都投到了华夏这边来。他怔然地看着李云疏不断翻卷手指的模样,心中疑惑不已,却又感到了一丝窒息的震撼。
这种独特的手法……
他曾经在老师的手中见过。
但是老师当时说,他对这种手法也只懂得一些皮毛,因为记载并不完全,所以他也从不用这种手法去辉锅。
而现在……
这李云疏李君怎么会用这种已经灭绝的手法?!
在截止时间的钟声响起的那一刻,李云疏也正巧停了手中的动作。再看他锅中的龙井,各个是青润透亮,远远闻着都觉得一阵清然的香气,让人无法不动容。
时至今日,数月没有间隙的练习,终于让李云疏对炒青有了不逊色于他人的娴熟技艺。
而到最后,便是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