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曾有人居住过的禅房即使已经简单清扫过,但空气中那股陈旧干燥的气味仍残余不散。
面对贺兰溪的时候,顾青竹很少像现在这样的冷硬固执,贺兰溪怔忡过后,只是勾着淡樱落雪般的唇一笑。
“自然是我,是贺兰溪。
”
顾青竹目光微冷,“是你还是他,不都是贺兰溪?”
原先贺兰溪一直这么跟他解释,但现在看来,这不过是个文字游戏。
顾青竹心底十分沉重,若是最后他费尽心思换回来的人是小贺,那他宁愿就如现在这样一直下去。
贺兰溪每隔一日能回来,至少他还能再见他一面。
贺兰溪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因为他也不清楚,说要搪塞顾青竹,对方也不会听,他只得想一个法子,可手腕上忽地一紧,一阵天旋地转——
贺兰溪怔怔地躺在那硬邦邦的罗汉床上,抬眼只见顾青竹一脸深沉的撑在他身上两尺,那俊秀的眉眼仍是紧皱着,眼底却有几分森冷。
“顾青竹……”
贺兰溪放软了调子,顾青竹这会儿看起来特别凶,他都这么多年没再见到顾青竹这幅模样了。
想来自从他死了再回来,顾青竹哪次不是什么事情都依着他?
而顾青竹现在是狠狠扣着他的手腕,面色冷得叫贺兰溪心底发怵,他难得被吓到,还未反应过来,顾青竹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自牙缝里扣出来的话语便在他上空响起——
“兰溪,我可以宠着你,什么事都听你的,但这件事,你不能糊弄我。
”
贺兰溪琉璃般的瞳眸有些发怔,顾青竹脸色本就苍白,如今看起来,他脸上还带着怒火,一双深沉幽黑的瞳正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唇瓣也紧紧抿着,像是在压抑着火气。
本想说‘我没有糊弄你’的贺兰溪哑然一阵,将这话收了回去,方才还挣动了几下的手也放弃了动作,再抬眸时眸光似映上暖色,柔顺得不像话,而他双腕被抓住,也实在没法子动了。
于是在顾青竹难得强势的目光下,他瞧见身下的红衣美人扬起了弧度漂亮的尖瘦下巴,那张勾着一线樱红的唇便精准无比地亲上了他的唇。
两唇相贴,一触即离,末了,苍白的唇被添上了三分湿润。
顾青竹有过刹那的恍惚,待反应过来,紧锁的眉间又多了几分薄怒。
他以为贺兰溪这又是在用美人计敷衍他,他便面无表情地看着贺兰溪,见他又躺了回去,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眸子微皱起,像是有些委屈。
“你不要凶。
”
顾青竹那一腔怒火俨然是憋了许久,但也去得快,一听到贺兰溪这软软的调子,他就自觉收敛了凶恶。
可他又想到贺兰溪被宠坏了,不凶一点根本镇不住他,心里便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般。
犹豫不决。
贺兰溪觑着时机,又眨着眼睛小声道:“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先躺下来休息好吗?等你养好了伤,你再打我骂我,行不行?”
贺兰溪向来清楚打蛇打三寸,顾青竹一听这话果然软了态度,手一松就将人放了开来。
看贺兰溪笑着坐起来,顾青竹目光幽幽,“我不打你,也不骂你。
”
这话像是在给他自己辩解,贺兰溪特意斜了顾青竹一眼,心想顾青竹凶起来其实也很好看……
想着他又笑眯眯地掰回了正题,“我知道你最好了,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小贺也是我,而我现在也不是完整的我,最后留下的是不是现在的我,我也说不定。
”
顾青竹拧眉,“完整的你?”
贺兰溪点头,“人有三魂七魄,同时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而我那日神魂散了片刻,我的主意识还在,再将一半神魂分给了小贺,同样也有我被我剥离的六欲,如贪、嗔、痴、嫉、恨这些负面情绪。
打个比方,就是小贺为恶面,而我为善面,可我本身就不仅仅只是单纯的善,只有我们融合,才是一个完整的贺兰溪。
”
顾青竹目光一直紧紧黏在贺兰溪身上,一刻也不曾移开,且听完这话,他那眉头间又多了几分担忧。
“完整的你,会是从前的你吗?”
贺兰溪这会儿倒是坦然,抿唇笑道:“当然是我。
”
他又一五一十地补充道:“不过如今我与小贺分割开来,若是哪一日小贺的意识比我强了,到时候主导身体的,有可能会变成他。
”
顾青竹还没来得及松了口气就又紧绷起来,面上如临大敌。
“我要如何帮你?”
既然眼前的贺兰溪是主意识,也就是说他就是从前的他,只是除了恶念后不再完整,顾青竹只有帮他,才能遏制恶面的小贺夺去主意识。
而贺兰溪只摇头失笑,“谁也帮不了我,但我认为这问题不大,只是你现在对小贺不好,到日后融合本体了,我也会记得你对他不好。
”
顾青竹眼皮子一颤,半信半疑地看着眼前的红衣青年。
“我不想见云寂,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其他原因。
”贺兰溪说着,又抿了抿唇,颇为烦恼地说:“我总觉得,云寂会想让我去当和尚。
”
顾青竹问:“你们见过?”
贺兰溪点点头,又不是很高兴的撇了嘴,“很多年前吧,我还在贺家的时候,他就想叫我随他剃度去,不过我娘不让,而且我觉得没了头发太丑,就没跟他去,后来他跟贺家有了过节,我怕我去了天音寺就再也出不来了。
”
只是为了这个原因?顾青竹暗地里松了口气,可又想,剃了光头的贺兰溪一定也很好看,穿着素白僧袍念经的模样,定也是个漂亮乖巧的小和尚。
贺兰溪又说:“我之前没告诉你,是因为我自己也在琢磨,我现在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再跟小贺敌对了。
”
顾青竹不知该不该信,他望着贺兰溪垂在袖中那只莹白如玉的手,见那五指被红衣衬得白里透亮,藏青色的血脉隐约浮现,勾得他心里有些痒。
“兰溪,那你上次说,若是小贺入了魔,就让我杀了他……”
贺兰溪想起那茬,只是一笑,不以为然地摆手道:“那个啊,我是说最坏的情况下,我起初将恶念剥离就是以防万一,但只要你我控制得好,只要不入魔,到最后我也可以不必借助外力恢复,正如你之前与云湛说的吞噬,只是需要很长的时间,我也要好好修炼神魂,现在大概琢磨出来个门道了,不过你这边我又放心不下。
”
贺兰溪一边说着,一边小心觑着顾青竹的脸色,见他不再冷冰冰的了,便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指尖,眯起双眼轻轻晃了晃。
“云湛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佛家道法温和,云寂更是修真界中少有的合体境界修士,就比我娘差一点,云湛说他有本事,他应该可以帮我。
”
贺兰溪的指腹柔软暖和,大抵是因为方才在外头晒了一阵太阳,触及顾青竹掌心时,他心也软了。
这时贺兰溪又小声说:“可是我又不想当和尚。
”
顾青竹垂眸看着他的手指,其实他对贺兰溪这话并不太相信,但手背上被对方挠的略有些痒,他便张开五指将那只手抓进掌心里。
“贺家同云寂有什么过节?”
顾青竹抬眸望他一眼,见他脸上真是不喜,他沉默了须臾,“其实贺前辈才是这世间第一人。
”
话中深意贺兰溪一下子就听懂了,但要让他去见贺悯,他宁愿去找那天音寺的云寂,至少他不必担心去了贺家门前会再被贺悯扔出来。
也不必再听到贺悯说的那一句——谁让你倒霉呢?
顾青竹注意到他不高兴,却也抓紧了他的手不让他逃开,正色道:“兰溪,你今日必须作出一个选择,你要回贺家,还是求云寂相助?”
一定要选吗?贺兰溪装作可怜的看着顾青竹,可惜对方脸上是不容商量的一片凝重严肃。
顾青竹这时也在想,或许贺兰溪又在糊弄他呢?
贺兰溪被盯得垂下头去,指尖不自觉在剑修暖暖的掌心里蜷缩起来,但又被剑修握得很紧,他便望着自己指甲上的小月牙沉思,最终叹道:“好吧,不过你要看紧了云寂,不能让他把我带走,我可不想去天音寺当小和尚。
”
听起来倒像是真有这么一回事,顾青竹挑了眉,没太放在眼里。
“放心,不会有事的,我会告诉法师你是幽明山的人,已同贺家无关,法师不会不讲道理。
”
“唔。
”
贺兰溪闷闷应了一声,还是不开心极了,忍不住扑进顾青竹怀里。
顾青竹身上只着一身单薄的素白长衫,新伤旧伤叠加起来伤势不轻,让他有些形销骨立的瘦弱,但刚用灵力调息过,他身上还是很暖的。
贺兰溪便埋首在那温热的肩窝上,双目望着窗外那一株枝头缀满粉蕊的芙蓉花树,思绪飘得有些远。
云寂,贺家,还有贺悯,这些向来只会出现在多年前被尘封的记忆中,一旦解开尘封多年的封条,贺兰溪就会忍不住想起那时候的旧事。
真的让他,很不开心。
贺兰溪心口憋着气,张口就在眼前剑修的肩膀上咬下,不轻不重的,刚好让顾青竹察觉到,又不会觉得疼,就像是小孩子磨牙一样。
顾青竹问:“干什么?”
贺兰溪瞪着眼道:“咬死你!”
顾青竹一怔,眼底竟泄露三分笑意,一动不动地任由他咬。
待贺兰溪咬得无趣了,将他松开后,才闷声道:“我真的很讨厌和尚。
”
闻言顾青竹眸中闪过一丝寒光,贺兰溪对天音寺的和尚真的很不喜欢,甚至听到天音寺就恨得磨牙……
莫非是曾经在贺家时,他和云寂发生过什么不快?
贺兰溪松开嘴后又看了眼青衣剑修的肩膀,那素净的白衣湿了一片,黏黏腻腻的,还有水渍。
贺兰溪嫌弃自己的口水,也不靠在那里了,他便换了剑修的另一侧肩膀,但下巴搁到剑修右肩上时,他故意挑衅地去看顾青竹的表情。
顾青竹也在不错眼地看着他,似有些无奈,也有些错愕。
但眼底在冰霜寒雾后,隐藏着一片暖春般的宠溺温柔。
贺兰溪立马收回视线,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抱住顾青竹不说话,还别开脸望向远处。
想了下,他又在顾青竹耳边低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
青衣剑修的手掌刚好触及他的脊背,轻轻覆在上头。
隔着几层衣料,贺兰溪都觉得那处肌肤在发烫,他也不知道自己红了耳尖,只听到顾青竹问他——
“什么秘密?”
贺兰溪双眸闪烁,又有几分狡黠,“刚才善明法师说,只要是贺兰溪,心里都会有顾青竹。
”
顾青竹顿了一顿,“然后呢?”
贺兰溪笑了笑,“我就是想告诉你,小贺他其实也很喜欢你的,他就是憋着不说,死要面子活受罪,你之前那样说他他其实很难过的。
”
顾青竹莫名的感到一丝不妙,他认为贺兰溪不会无缘无故跟他说这种话,他说的或许是事实,但这也可能是个……
陷阱?
顾青竹想了下,镇定道:“兰溪,我对你的感情是无法分割的。
”
贺兰溪倏然眉开眼笑,那张绮丽明艳的脸上都透着喜悦之色,整个身体也放得很轻松。
由此,顾青竹猜测自己大抵回答正确了。
可贺兰溪又说:“可以后我俩融合后,我还记得你对我不好啊。
”
相拥的姿势让顾青竹没法看见贺兰溪的脸,他绞尽脑汁想着答案。
贺兰溪这的确是在给他出了一道难题,他一人分成了两面,还因为他的偏心偏爱,给自己的另一面抱不平。
顾青竹皱着眉思索了下,“我以后多照看着他。
”
贺兰溪还算满意这个答案,他便松开了顾青竹,整张脸上皆是喜色,笑眯眯地道:“那随你吧,反正你不能欺负他,你也放心好了,只要贺兰溪,都不会真的想杀你,我放心让他出来,就是因为只有他不会伤你。
”
末了,贺兰溪又补充了一句,“哎,上次被丹阳子控制了那回不算,他其实后悔得不行,天天自责着呢。
”
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自己,贺兰溪清楚小贺在想什么。
顾青竹却只是望着贺兰溪的笑颜不语,甚至不以为然。
小贺不会伤他?答案是否定的。
紧赶慢赶,贺清寂带着贺九林终于到了天音寺。
那佛道第一宗门隐在缥缈云乡之内,露出云头的佛塔似有千丈之高,大殿立于高台之上,庄严肃穆,空气中皆是那佛门独有的檀香萦绕。
贺清寂匆匆而来,还未去拜见天音寺的住持,更无心思去观赏南域佛国的美景,拉着门前佛塔下的一个扫地僧急急询问起云寂的下落。
岂料那扫地僧竟说云寂前脚刚走,贺清寂很是郁闷。
“法师刚走?他去了何处?对了,小师父,你们天音寺最近有没有一个叫贺兰溪的人来过?他是我弟弟……”
那扫地僧年纪不大,只是个少年模样,修为并不低,至少已经结丹,即使贺清寂问得再急再乱,他也是斯斯文文,镇定自若地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最近宗门内并无外客来访……”
贺清寂一听更是着急,“那云寂法师到底去了何处?”
扫地小僧狐疑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拧眉不语。
贺清寂本就因为贺悯那番话烦躁不已,听闻贺兰溪没来过这里,他心中大喜之时更是存了一份私心。
他打算在云寂找到贺兰溪之前把他弟弟带走,藏到没人能找到的地方,入不入魔道又如何?
那是他的弟弟,就算贺悯这个母亲能狠下心来,他也做不到。
因此见那扫地小僧这么磨蹭,贺清寂是险些激动地上前抓人。
幸而他带来的贺九林还算机灵,急忙拉开贺清寂,他面上仍挂着得体有礼的笑容,取下腰间玉珏朝那扫地小僧笑道:“小师父,我与四叔是打西陵贺家来的,是家主有令,让我二人速速来寻云寂法师。
”
见状那扫地小僧半信半疑地接过那玉珏端详片刻,见到玉珏在日光下浮现出一株灼然盛放的九瓣莲时,他面上才卸去了警惕,随即双手玉珏。
“贵客远道而来,是小僧失礼了,实不相瞒,师伯祖离寺前曾留了话,若是贺家人来寻,便告知贵客师伯祖已去了南燕国都。
”
“南燕国都?”
贺清寂下意识看向贺九林。
贺九林解释道:“是南域的一个人间小国。
”说罢,贺九林又问那扫地小僧,“冒昧一问,可否告知云寂法师是为何而去?”
那扫地小僧思索了下,如实告知:“南燕那边似是有魔修作乱,事态严重,师伯祖唯有亲自出山。
”
“原来是魔修作乱……”
贺清寂本还不以为然,可他忽地一顿,双目猛地瞪大。
这次连贺九林也拦不住,让他猛然抓住了那扫地小僧的手臂。
“四叔你这是……”
贺九林刚要劝解,就听到贺清寂分外激动而颤抖的话语。
“什么魔修,那魔修叫什么名字?”
可千万不要是他弟弟……
贺清寂紧张不已,连素来一脸笑眯眯的贺九林闻言也笑不出来了,面上渐渐没了笑容。
从天音寺出来,贺清寂二人又立马赶往人间那个叫南燕小国。
星夜之下,飞舟在天幕匆匆而过。
“完了完了完了……”
贺清寂毫无形象的瘫坐在甲板角落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浓浓丧气,至今还抱着头呢喃不止。
“放眼整个修真界,云寂那老秃驴修为仅次于姑姑,若是我弟弟落在他手上,定会轻易被他拿下,抽筋剔骨,镇在那佛塔之下千年的……”
贺九林抽了抽嘴角,目光自天上星宿幽幽落到贺清寂身上。
“四叔,那魔修不一定是小叔叔,况且小叔叔或许还没有入魔。
”
贺清寂不信,他抬起眼皮子看了贺九林一眼,那俊美的眉目微微皱着,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忧心忡忡的目光落到了幽暗天幕上。
“到南燕了?”
贺九林摇头。
贺清寂一脚踹过去,幸而贺九林躲得快,他便又抱着头怒斥道:“到南燕之前别再跟我说话!我还得想办法对付那老秃驴……”
贺九林:“……”
实则贺清寂这点修为是不错,可遇上云寂那样的大能,只能被碾压的份,贺九林也不忍心点破,只叹息一声,望向这苍茫夜空。
连那圣僧云寂也敢打,照这形势下去,恐怕贺兰溪没入魔,贺清寂先入魔了。
千里之外——
“阿嚏……”
贺兰溪抬手掩住嘴角,却也惊扰了正在调息疗伤的青衣剑修。
顾青竹张开一双清透眸子,越过小几上如豆烛火,落到窗边的贺兰溪身上,“可是受凉了?”
贺兰溪摇头,揉了揉鼻子道:“可能是有人在骂我。
”
说着,贺兰溪推开了窗户,晚风趁机钻进禅房,撩着烛火舞动。
窗外天幕上却是一片阴霾。
贺兰溪轻叹一声,“那结界破后,药炉里的恶气不过一日便已散布了整个京师,也不知道那个程灵璧到底在那药炉里练什么东西。
”
顾青竹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深沉地望着窗外的黑暗雾气。
覆盖天地的恶气几乎蒙蔽了他的破妄之眼,他如今又是重伤,也用不得这天赋,只是看着窗外雾霾,他嗅到了一丝不同于这种死气的邪气。
“善明还在外面守着?”
贺兰溪点头,却见顾青竹对他招了手,他便笑着走过去。
“这几日危险,你暂时不要离开我身边。
”
贺兰溪笑了笑,在他身侧坐下,也是一口应下。
“我知道啦,我不会趁你养病就偷偷跑出去找善明法师的。
”
本就没想到这一茬的顾青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