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哈公墓。
燃烧的火堆终于熄灭,人们把剩下的骨灰就地填埋,本想在填埋后为死者立上墓碑,但却发觉死者众多难以统计,于是只好草草地找了个大石碑,在上面刻上“收获节死难者之墓”。
一切完成后,人群也逐渐散去,多日来的劳累和悲伤早已透支完他们的体力,疲惫和困倦在身体放松后极快地反噬,没人不想早点回到自己温暖的家好好睡上一觉。
不一阵,偌大的公墓,就只剩下凯米拉和托莉雅,一个有家归不得,一个无家可归。
秋风乍起,夜凉如水。
两人沉默了许久,还是托莉雅先打破了僵局:“先生,多谢您出手相助。”
凯米拉点了点头,没有任何表示。
托莉雅有点尴尬,但大大咧咧的性子还是让她继续说道:“还得谢谢您刚才的曲子。真的让大家开朗了许多。”
凯米拉却突然说道:“那首曲子是专门为了你而弹的。”
“咦?!”托莉雅不解。
“他们虽然哭得伤悲,但是却无大碍,而你确是心魔纠缠,一步踩错,就会心魔深种,万劫不复!”凯米拉转过身来,淡然说道。
托莉雅知他看出自己内心郁结,不禁低头沮丧地说:“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我自己变了,不是以前的自己。。。。。我害怕我会。。。。变得和他们一样。”
凯米拉注视着她,长叹一声,伸出手去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良久才开了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话说从前有个年轻人,和他的族人生活在广阔的草原上,他们生活的土地水草丰满,牛羊遍地,每日都可以游牧放歌,畅游踏青。
年轻人有着自己心爱的姑娘,甚至不眠不休地练习弹唱,希望能在部族一年一度的纳姆达大会上赢得冠军,送与那名姑娘作为提亲的礼物。
最后他得偿所愿获得桂冠,也获得了那青梅竹马姑娘的点头,他欢喜得差点要把琴弦扯断,但就在这时,战争的阴影笼罩了这片安谧的草原。
大批的骑兵涌入部族,火把烧毁了他们的帐篷,刀剑撕裂了他们亲人的喉咙,刚刚戴上的桂冠也被血液染红,年轻人拉着姑娘在乱军中逃亡,当他逃出生天的时候,才发现姑娘的胸口被流矢贯穿,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他未来妻子的身体一点点地变冷。
他怨恨、他愤怒、他后悔、他咒骂,他觉得天地太过不公,为什么强者就要欺凌弱者,为什么自己不早点习武,为什么军队要滥杀无辜。
于是他发誓要变强,他要报仇,于是他准备习武,可是他一早就过了习武的最佳时机,就算再拼命也难以寸进。好在他遇到了一个东方来的客人,他以减损生命为代价逆经改脉,终于武艺大成。
后来他找到那只军队,他要用足够的血来洗清那深仇,每次扬起手就是一股腥风血雨,招招致命,绝不留活口。到了最后,只剩下那随军的老弱妇孺,当少年意识过来的时候,连他们都已经被自己的刀剑撕成碎片。
那一刻他呆了,他忽地觉得,自己如此虐杀这只军队,虐杀这些随军人员,难得就不是欺凌弱者、滥杀无辜么?
仇恨的烈火原来可以蒙蔽一切,他发现原来他的心早就在爱人死去的那一刻就一同死去了。当大仇得报、仇火褪去,他竟然有种无尽的空虚感。
少年不知道此生何去何从,只能任由自己在大陆上飘荡,他见证了无数所谓正义的战争、政变、暴动,无论哪一方,都会指责对方才是恶魔。
他忽然明白,无论多么正义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杀了人就是杀了人,有若天数,有来有往,杀人者,人必杀之,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如果自己都不对生命心存敬意,那又怎能怪世人视人命为草芥?
忽然悟此的少年大笑而泣,继续在大陆流浪着,流浪着。。。。。。。
说到这里,凯米拉已然停住,双眼迷茫地望着远方出神。
“先生,难道这位少年。。。。。。”托莉雅听得入神,不禁问道。
“是谁又有什么所谓呢?此等伤心人,乱世之中比比皆是。”凯米拉的脸色又转回波澜不惊的平静。
“先生。。。。”托莉雅还想问些什么,但是凯米拉却没给她任何机会展开身形,两个翻转腾挪如大鹏般远远略去,只剩下沉厚的声音萦绕耳边:“无需多问,你好自为之。”
黑暗的墓园中,又只剩下托莉雅一个人,呆立沉思。
风吹起凯米拉的衣袍,他如风中飘絮,轻捷飘逸,足一点地又略出一段距离,那饱含沧桑的眼睛慢慢望向库林所在的东方天边,心头一震:库林一役恐怕又是尸横遍野。自己真的有资格一本正经地教育那个女孩吗?现在我的选择真的就是正确的么?人人都对生命充满敬意的世界,到底还离我们有多远?
库林城堡,坐落在皇都萨哥斯以西两百里开外,处于萨哥斯与提哈之间的冲要地带,自从诺德人在卡拉迪亚大陆站定脚跟定都萨哥斯后,库林城堡一直都作为陪都而存在着,犹如一个忠实的骑士,百余年来在一旁默默守卫着他的王。
库林城堡初建立时便极富战略意义,筑起了内外两道极其宏伟的城墙,两墙相距甚远,一旦有外敌入侵,内外两墙为城池提供了极佳的防御掩体。
但是随着诺德人征服的疆域不断拓展,战争的前沿不断南移动,库林城堡、提哈与萨哥斯一带近百年来都没有发生过战争和武装冲突。和平的岁月和优越的港口环境为提哈带来了商业经济发展的高峰,成为全诺德的经济中心。富商与宦门往往保持着耐人寻味的关系,而库林位于经济中心和政治中心的过渡地带,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全国商贾政云集之地。
一时间库林城内名流汇集,各种高档的公共浴室、游艺园林以及豪宅庄园拔地而起,久而久之内城城墙反倒成为了城市发展的阻碍,城墙四个大门都被拆得支离破碎,只留下些许稀稀拉拉的墙头,像是被砍伐后的树桩,萎蔫地树立在大地上。
而残存的内墙,不但不能用来隔开敌我,反倒成了人民内部用来分隔阶层的鲜明标准。以内墙以内为库林内城,只有贵族、巨贾以及当朝大臣能够在内居住,内城建筑一片金檐璃顶,极尽奢华,坊间厢内尽是脂粉酒气,丝竹管弦彻夜不停。而内墙以外的外城则挤满了穷苦的农民、邋遢的工人以及低阶士兵,房子多为老式的诺德全木式结构,到处弥漫着汗臭和陈年旧木的腐败气息。
内墙四个大门拆除后设立了简易的关卡,由称“墙卫”的卫兵戍卫着,决不允许任何下等贱民轻易过界。
若是丰收年岁犹可,每逢灾年,外城饿殍满道,哀嚎遍地,内城却依旧夜夜笙歌,欢声笑语,强烈的反差让人难以想象这竟然是同一个城市。
诺德反叛军的进攻已经持续了三天,虽然外墙的守备依样坚固,但是漫天飞舞的流矢和火屑还是摧毁了不少城墙边的贫民窟,再加上今年的收成本就不佳,家里仅存的一点余粮也被烧得一干二净,无家可归又饥寒交迫的贫民们只能想尽办法往内城涌去,但无一不遭到了墙卫的严词拒绝。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我也是诺德的臣民!”“快放我们进去!你们这些满肚肥肠的渣滓!”“在这样下去我们会饿死的!”西大门前一片喧哗,大量的难民聚集在一起,大声地申诉着自己的要求。
“我说过了,这是法令,禁止任何外城居住者进入内城!让开,你们这些乡巴佬。”全副武装金带华铠的墙卫轻蔑地呵斥着,同时用手中的矛杆拦住企图挤过来的难民。
一个衣衫褴褛的农妇踉踉跄跄地从人群中挤出来,一手扶着墙卫的矛杆,一手紧紧地搂着怀中的孩子,悲声道:“军爷,求求您了,放我过去吧,这孩子已经两天没东西下肚了,再这么下去他会。。。。。。他会。。。。。。。”说到这里农妇已然说不下去,呜咽起来。
但是那墙卫的脸上表情却依样冰冷,连正眼都没有瞧她,只是嘴唇动了一下:“滚开!”
农妇闻言咚地一声跪了下来,扯着墙卫的衣角哀求道:“我不过去也行,只要让这孩子过去,给他一点东西吃就行,哪怕是点米汤啊,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农妇怀里那刚满一岁的孩子可能从昏迷中稍稍醒了过来,伸了伸他那骨瘦如柴的小手臂,微微张了张嘴,看似想哭泣,但却饿得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干裂的小嘴一张一合,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就像脱水濒死的鱼儿,让人顿感心酸。
农妇的哭喊愈发凄厉,拉扯的力量也大了少许,只听“嘶咧”一声,竟不小心把墙卫的衣服扯开一道口子。
那名墙卫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大骂一声:“该死,滚开!”用力地往前一推,农妇和附近几个难民一个站立不稳,便往后倒去。连日的饥饿早就让他们脚步浮浮,这一推之猛更让那农妇跌出两步之外,顿时头破血流,怀里的孩子也脱手甩出,重重地摔在地上,那孩子一下子面色铁青,浑身僵硬一动不动,眼看就要不活了。
农妇“哇”的一声哭将起来,连滚带爬地凑了过去,抱着孩子大喊:“我的娃呀。。。”
人群中顿起骚动,几个难民青年不禁觉得胸口一阵血气上涌,上前揪住那名墙卫大骂道:“女人都打!你还是人么?”
那些墙卫平时都是狗仗人势,过惯了高高在上的日子,那容贫民如此亵渎自己,一时急了大喝一声:“放手!贱民!!”
那几个青年更觉心头火气,一个更是忍不住挥起了拳头:“你才是贱民,你们这些该死的狗腿子!”
谁料拳还没落下,一道刀光闪起,那青年登时肩头见血,哀嚎一声往后倒去。
只见那墙卫已拔出腰间长刀,狂妄地叫嚣:“该死的贱民!你们这是在亵渎国王的法令!不怕死的就过来!来呀!”
“去你的法令!去你的国王!!连一个孩子的生命都保不住的法令!要来又有何用!!”另一个麻衣青年虎目含泪,一跃而起,抡起木棍砸向墙卫。
“对!去他娘的。。。。。今天就反了!”
“冲,冲过去!我们要冲进内城!只要能够攻下粮仓我们就有希望!”
“为了家里的孩子和老子!”
“打倒这些看门狗!”
麻衣青年虽然被墙卫的一个反手劈打翻在地,但是后面汹涌的群众立刻补上的他的位置,一时间难民都挤在门口,或用拳头、或用石块木棍来和墙卫们打将起来。
其他墙卫纷纷从另外三门赶至增援,但无奈墙卫人数较少,整个编制才只有一千来人,比起突然发难群众整整少了四五倍之多,又加之平时只懂欺压百姓,缺乏训练,战斗力有限。一时间难民都奋不畏死,石块木棍乱飞,把他们打得昏头转向,眼看就要突破大门的防御。
“韩吉队长。。。。。。怎。。。。。怎么这些乡巴佬像不要命了一样啊!啊——”新兵培拉特尔刚一刀砍翻一个农民,立刻两三把锄头就迎面飞来!
“我怎么知道!都疯了么!”韩吉盾牌一格把一个农妇撞开,右手一扫,勉强挡住两把菜刀,却立刻被一块石头砸中脑袋,鲜血糊了一面。
“该死,撤退!!撤退!!”韩吉队长大喊,踢翻一个农民指挥其余墙卫正要从门口后撤黎,难民们本已死伤严重,难以为继,但一听到墙卫大喊撤退,顿时重振气势,呼喊之声此起彼伏,联袂并肩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