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4、琉璃心(1 / 1)

414、

宜安欣然从命。

这些年她行走于贵妃宫与伯父家之间,随着年纪渐长,也慢慢儿地懂了内里的玄奥。

从前的十五阿哥,甚或是太子爷,与伯父有嫌隙都不要紧;可是现在十五阿哥、太子爷却已经登基为天子,伯父再与皇上有嫌隙,那便是大祸了。

可是幸好皇上的后宫有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也颇有顾念同族,从中周全之意。

故此这回听贵妃说要让伯父的侍妾时常进宫,这说不定便也可能是皇上的意思——她不希望伯父与皇上有嫌隙,而皇上此时正是用人之际,也未必愿意与她伯父、阿玛有嫌隙吧?

这便怎么听着都是好消息,她自高兴。

亲自送了宜安去,星桂回来复命,静静望着廿廿,缓缓道,“主子便从此要故意疏远质郡王福晋了?”

绵庆阿哥父亲为质亲王永瑢,但是质亲王爵位并非世袭罔替,需要降等承袭,故此绵庆阿哥袭爵为质郡王。

廿廿缓缓笑笑,伸手搭在星桂手上,“被你瞧出来了……是,我从此要她抽身而退,再不在我与和珅之间两面周全。从今以后,我对和珅说的话,不从宜安耳口相传,与她无关;总叫和珅自己的侧室负责传话就是。”

星桂想了想,便也轻轻叹息了一声,“宜安格格是和珅大人的侄女,可也更是质郡王福晋,与主子还有多年的姐妹情谊……她如今也长大了,凡事渐渐会懂了,主子叫她这会子抽身而退也自是为了她好。”

廿廿点头,“况且她自己家里事儿也多,上有婆母需要奉养,绵庆阿哥的身子骨儿又弱……便是顾着家里,已是够她费心。”

星桂都明白,“主子这都是护着宜安格格,也是为了她好。”

星桂此时也越发明白,皇上与和珅之前的这笔账,终究要算。到时候免不得要两面为难的不仅仅是十公主,也更有这位宜安格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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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海中小岛,“蓬岛瑶台”上,太上皇帝高座,愿望福海上的龙舟游弋,近看身边的皇帝,与下头列座的和珅。

自从传位大典之后,太上皇帝越发老态龙钟了。便是看龙舟,都能看着看着睡着喽。

下头宗亲和大臣敬酒,老爷子都没听见。

皇帝不动声色,拿了两个香椽,有意无意地放在了太上皇帝面前桌角,靠近他鼻息处。

老爷子冷不丁微微一个震颤,瞬间便睁开了眼。

如梦初醒,静看眼前人,却仿佛不是梦里方才那人。

太上皇帝轻哼了一声,“什么事儿啊?”

“回太上皇,是吴省兰。”和珅起身代为回话,“向太上皇敬祝呢……”

太上皇帝这被冷不丁惊醒的,眼看着老爷子是有点儿不乐意的,吴省兰可担不起,便还是和珅替他回护。

太上皇帝缓了半天,好像在自己回忆旧事,“哦,吴省兰……他是你老师,还是你是他老师来着?”

这话叫和珅尴尬不已,回望皇帝和群臣,讪讪地笑笑,“太上皇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本是和珅与吴省兰之间一件不能提起的事儿,满朝文武都知道,可是谁也不敢在和珅面前提。

因为当年和珅与和琳在咸安宫官学上学的时候儿,吴省兰是咸安宫官学的教习,故此是和珅兄弟两个的老师;可是后来当和珅发迹当权,而吴省兰兄弟竟反过来拜和珅为师,投到和珅门下。

吴省兰兄弟也算吴地才子,只是因和珅之事,总归少了点儿书生傲骨了去。

反观太上皇帝,刚登基之时便在谕旨中说:“朕自幼读书宫中……实一书生也。”太上皇帝一向重书生之风骨,故这时候说这话,更叫吴省兰与和珅都颇觉汗颜。

太上皇帝哼了一声,“这时候给朕敬酒,又为的什么呀?”

那边厢吴省兰已是尴尬得无地自容,不敢说话了。和珅只好一肩挑起来,笑眯眯地回话,“回太上皇,吴省兰是谢太上皇隆恩,授他为殿试阅卷官,参与为国抡才之大典。”

能被选为殿试阅卷官,自是对斯人才学的最大认可。

“哦,”太上皇帝点点头,却又歪头看皇帝一眼,“这是皇帝选的人吧?今年是嘉庆元年,是皇帝继位之后的第一次为国抡才大典。吴省兰你谢恩谢错了,你得谢皇帝去。”

还是和珅调头更快,赶紧在皇帝面前行跪礼,“奴才也谢皇上命奴才教习庶吉士。”

皇帝淡淡一笑。

他就是选在今儿这端阳节的大宴上,下谕旨叫和珅教习庶吉士的,这皇恩还热乎着呢。

“和大人是亲家,不必多礼,起来吧。”

太上皇帝瞄着皇帝,轻哼了声,“满朝这么多人呢,皇帝先圈了吴省兰殿试阅卷,后头又选了和珅教习庶吉士……皇帝这是对和珅和吴省兰这师徒的才学,颇为认可啊?”

皇帝看和珅一眼,面上是春风一般和煦的笑,“儿子记着,四月间上一届庶吉士散馆,太上皇亲临中和殿,策试散馆的庶吉士们……”

太上皇帝如何能忘,皱了皱眉头,“嗯,朕以‘污卮’为题,原本简单,结果没想到那一班进士,里头还有好几个状元、榜眼、探花呢,结果……一遭儿全写跑题了!”

每年殿试过后,朝廷都要从新科进士当中选二十人左右,进“庶常馆”继续深造。皇帝亲选大学士等重臣教习,学生当中不乏状元等人。故此这一班庶吉士,历来被看做是进士中的精华所在,乃是“储相”人选。

结果就在四月间,是太上皇帝在位之时的最后一届庶吉士“散馆”,也就是结业之时,太上皇帝亲临中和殿进行考试。

这事关太上皇的颜面,太上皇帝极为重视,以八十六岁的高龄亲自为这班庶吉士出考题。

太上皇帝所出的考题是以“污卮”为题写一篇赋。

污卮,指脏酒杯,出典于晋代傅咸的《污卮赋》。傅氏写所珍爱的琉璃酒杯为小孩儿拿去玩耍,不慎失落污秽之中,本来冰清玉洁、晶莹剔透的宝物,一下子变得肮脏丑陋,由是引发一番人生感慨。

这是一篇有感而发的抒情小赋,由物及人,由物象到读书人的品格风神,含蕴深长。傅咸以琉璃卮的玷污为戒,论君子当洁身自好,立身行事不可不慎,对任何时代的人格修养都是有意义的。

傅咸的这一篇《污卮赋》就收录在《四库全书》之中,而庶常馆设有藏书楼,这对于庶吉士们来说自然不是罕见。

结果,这二十一位进士,内里还包括两名状元、两名榜眼、一名探花,竟然都不知道“污卮”为何物,一见考题便脑袋发晕,只有搜索枯肠。

“污”多音,一读作“洼”,意为掘地、挖地。便有不少人想到《礼记》中有“污尊抔饮,用这个典故来敷衍附会。

于是琉璃杯被弄污的典故,作者有关君子当时时自惕、洁身自好的警策之论,多被演绎为掘地为坑,作为酒樽,再满注佳酿,用双手捧起来酣饮……

这简直风马牛不相及,而且完全辜负了太上皇帝如此出题的一番用心良苦去了!

皇帝静静垂眸道,“……儿子想,庶吉士们没能敬体太上皇深意,也与师傅们脱不开干系。”

皇帝缓缓抬眸,眸光落在和珅面上,“满朝臣工,儿子知道和珅最能上体太上皇圣意,若叫他来教习庶吉士,当能所传不谬,是儿子可以放心托付之人。”

和珅听罢,赶忙跪道,“奴才岂敢……”可是那眉目之间,分明是得意的。

太上皇帝眯眼静静看着皇帝,便也缓缓点头,“嗯,皇帝说得有理。朕八十有六啦,有时候儿朕自己说出口的话,朕自己回头都忘了是什么了。也唯有和珅耳朵灵、心也细,字字句句都替朕记着呐。”

“朕就不怕忘,只消回头问问和珅,不就能想起来了么?”

太上皇帝又这么夸赞和珅,自是周遭大臣们不管真心还是假意,也都跟着凑趣附和罢了。

太上皇帝眯眼又呆住了,半晌叹了口气,“朕啊,又想起当年的那个‘活记事本儿’啦。”

太上皇帝将话说到这儿就撂下了,下头是绵宁率领一众皇孙,将孩子们用金箭射中的各色各样的粽子摆了满盘,上下九层,一起上殿来呈现给太上皇帝。

这便臣工们都跟着热闹,就也没人仔细回想之前太上皇帝那话是什么意思去了。

唯有皇帝下殿之时,静静走在葳蕤花树之间,眯眼回想旧日事——当年,太上皇帝跟前有个太监,名高云从,记性是一顶一的好,当年太上皇说过的话,那小子立时就能记得一个字儿都不差。

那高云从也曾经是太上皇帝跟前离不了的人,因为有了这个人在,太上皇帝当年都不用急着将召见官员的观感记在小本儿上了,只需问高云从就行了。

高云从但凡被问起,奏对之间一个字儿都没错过,当真省了太上皇帝不少事,故此太上皇帝当年也笑说,高云从可真是他的“活记事本儿”。

结果,后来呢……高云从渐渐自大,还将皇上的话往外泄露。最终没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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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这旧事,皇帝走进“天地一家春”,唇角便不由自主是向上勾着的。

廿廿居正殿,亲自迎了皇帝进来,偷摸儿地瞄着,“……皇上是吃着什么好吃的粽子了,竟甜成这样儿?”

皇帝只能翻白眼儿了,“瞧你这点子眼界,竟将爷也给连累了。好歹爷也是天子,至于吃个粽子就美成这样儿?”

廿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踮起脚尖儿在他嘴上就嘬了一下儿,旋即笑着躲开,“那,这个呐?”

皇帝都呆住了,回过神来,伸手就去抓廿廿去。

廿廿故意跑了几步之后,才被他撵上,扑在炕上。

廿廿咯咯地笑,扬眸细细看着皇帝,“……那皇上还不与我说说?”

大天亮的,这窗户外头频频人影闪过;况且太上皇在那边儿还看戏呢,皇帝也不好造次。只得忍了忍,将她鼻尖儿捏了捏,哼唧道,“……人这多!说了单独安排你上岛上去住,你非要在这儿跟她们一起挤。”

按例,皇后和贵妃在这圆明园里可以有单独的住处,而“天地一家春”则是后宫嫔妃们一起住的大院套儿。可是廿廿旁的地方不去,就住这儿。

皇帝也明白她的心意——天地一家春正殿,他额娘孝仪皇后曾在此居住,而他本人就是在此处出生。

故此对于廿廿来说,就算还有当年他额娘住过的“天然图画”,可是廿廿还是愿意住“天地一家春”。

想到这儿,他便又在她嘴上啜了一下儿。

廿廿故意眨眼而笑,“皇上长春仙馆那边儿,不是也挺热闹的么?”

皇后到了长春仙馆,因为岛上有曾经孝贤皇后侍奉皇太后住过的“皇后下处”,故此皇后便服用着孝贤皇后的衣冠,顺势要求在长春仙馆住下来。

皇后自己住下来,同时叫荣常在也留下来伺候。

皇帝轻轻咬牙,“那岛上大着呢……”

皇后虽然也居住在长春仙馆,可是“长春仙馆”是一个小岛,并不是一个“馆”,而是东路、中路、西路三组殿阁呢。

廿廿故意听不懂,“吃吃”地笑,“怎么大?是不是皇上早上出门,晚上才能走到皇后寝宫呀?”

两人唧唧咕咕腻歪了好一会子,直到外头通禀,说三阿哥回来了,要进来给汗阿玛请安。这一对当阿玛、额娘的,才赶紧收拾齐整,正襟危坐起来。

门帘子挑开,圆嘟嘟白莹莹的绵恺,一手由奶口嬷嬷董氏领着,一手掐着一只鸲鹆就进来了。

他的手本来小,但是这么大的孩子那小手可是生生地使劲啊,那鸲鹆虽说扑腾,可是愣是扑腾不开——不过好在那鸲鹆体量原本就不大就是了。

“哎哟,你怎么掐只八哥儿进来啦?”廿廿也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扑过去,想从绵恺手里将鸲鹆给接下来。

鸲鹆,就是俗称的八哥儿,端午的时候挑教最好,最爱开口。故此这圆明园里过端午,鸲鹆也是各处都能见着的。绵恺这是指不定在哪处瞧见了,结果拎着膀子就给抓回来了!

快一岁的男孩子,便是话语迟些,却也一嘟噜、一嘟噜地开始冒话了,只是有些你听不懂就是了。

廿廿笑着摇头,“完了,就算你亲额涅,我也听不懂你说什么呢。还得叫你嬷嬷额娘,帮你通译着。”

满人一向敬重奶口嬷嬷,虽说不是本生额娘,却也都叫“嬷嬷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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