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日,初春暖阳高照,大军一路浩浩荡荡,半天功夫已行至外郊。留下三分之一粮草和几个随队大夫后,大军只要绕过前头小村落,才算正式走上了官道。官道无崎路,如果不出意外,再有半月不到便能抵达西北第一重城——姑祀。
昨夜喝了酒,加之又处在陌生环境,宋歌几个夜里都未睡踏实,警惕性一直提得高高,这便导致今天急行的时候,五人都有些没精打采。熊大和郑冲还好说,毕竟从西北一路也是这么过来的,但其余三人便苦得多了。
小瑞瘦弱,体力跟不上,经常走着走着便踉跄,一开始或许没什么,但久了难免遭旁人怀疑。他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尽力咬牙坚持着,生怕给宋歌拖后腿。
温自惜虽是练家子,可也没试过短时间内如此快行路,脚底起了泡,一下一下蹭得疼。他比小瑞好些,至少这还能忍受。
最苦莫过于宋歌,女子本就比男子耐力弱些,而她身子骨又差,半上午走下来几乎眼前快黑。更要命的是,下腹处隐隐升起的闷痛令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很不好……
“全体都有,原地休息,一炷香后继续行路。”有司空祁的亲信一层一层命令下达过来,他们几个属于末等兵,和在最前头的司空祁距离隔了老远。
五个人遂就近靠着树坐下,未到啃干粮的时间,旁侧那几个帐子的人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虽未酷热,到底一路走下来也出了不少汗,其他人都解开了带着面罩的头盔,只有宋歌几个岿然不动。
“我说,你们哥几个不热啊?”有人瞧着温自惜疑惑道,他们是另外一队的兵,行路时就跟在后头,“听说昨夜跑进城喝酒去了?乖乖,牛!真牛!”
那人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眨眼间目光充满了钦佩。他这话说完,身边另外四人也围了过来,闷着嗓子七嘴八舌,无非是觉得宋歌几个胆子忒大,引了他们的好奇。
宋歌转头和温自惜对视一眼,无声笑了。市井小民在世家看来虽粗鄙,但性子单纯老实,破酒忌这种逾矩的行为在司空祁那些有身份的人看来该罚,但在市井百姓心中,这是敢于挑战重权法度的勇气,是他们永远不敢做所以永远羡慕钦佩的行为。
“那可不是?爷爷我昨个儿喝了好几坛呢!下回带你们一起如何?”熊大哈哈一笑,眉间更显得色。
那问话的几人面面相觑,有些跃跃欲试又有些胆怯,只有一个兴奋道:“好!敢问兄台如何称呼?咱们下次一起!”
熊大乐了,眼睛转了转颇为豪气道:“齐广!”他说得欢,又逐一把宋歌几个介绍了一遍,“兄弟几个下回一起吃酒!”
宋歌不去睬聊到兴头上的熊大,他那性子其实是很适合在军队里生活的,如果有可能,司空翊的镇关大军倒会是他一个好去处。
宋歌微出了神,也不知过了这么久,司空翊可在边境安全顺利?听说西北和边境离得并不远,等自己把这里的情况弄清楚,便去找他!
暗下了决定,宋歌又抬头远眺,武城的轮廓还能看到一点模糊,不知城内是否人满长街。她微酸了眼,盯着那方向瞧,半晌垂,无声道一句——珍重,走好。
歇了一炷香,大军准备再次启程,宋歌伸了个懒腰,拍拍后背刚想站起来,下腹忽然一阵闷热。她一僵,脑袋“轰”的一下瞬间空白,来不及思考任何,耳边只剩下一个声音:完了完了……
宋歌这不上不下奇怪的姿势尴尬保持着,没等她找回神识,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诡异的身姿。
温自惜和熊大离宋歌最近,后者心眼粗没反应过来,前者却立刻现宋歌的不自然。温自惜本以为宋歌身体不适,顺着她姿态便往下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直接把他的脸给烧成了炭炉!
“你……你……”刚才那几个和熊大胡天侃地的人,其中一个指着宋歌的裤子,讷讷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瑞先是看到了温自惜陡然变红的脸,再才现宋歌面色有些尴尬,他和熊大本已经起身,又折回来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看完两人面面相觑,恨不得把自己眼睛给戳瞎了。
郑冲离得远,不过看几人神色也明白了个大概,他暗道不好,这僵持着待会儿前头就该有更多的人过来了!
气氛一时凝固,温自惜瞠目结舌,竟愣到还把目光停在宋歌裤子上。军裤虽为深色,但染了血迹依旧可以看出不同,他忽觉刺眼,甚至刺得他脸一阵接着一阵烫。
昨日那碗姜糖水,应该不是今天此事的罪魁祸吧?
宋歌又恼又急,这温自惜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着!盯着自己瞧是什么意思!自己也是不争气,偏偏这时候来了……葵水……
不过也好,至少自己担心了许久的怀孕一事可以放一放了,宋歌心道,回过神来的她站直了腰,随即佯装镇定转身,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估计司空翊若知道宋歌在庆幸自己没怀孕,八成得恼恨自己战失利了!
“看什么看,我痔疮犯了不行?”宋歌冷冷道,随即迈步子,略有些狼狈地往前走。
“……”
“咳咳!”熊大连呛了好几声,憋着笑看对面几个人黑的脸色,随即心情很好地跟在宋歌屁股后头也走了。
这女人……熊大摇头,有趣,有趣!
郑冲惊得腿一软,前一刻还在担忧情况危险,下一瞬差点被宋歌的话给吓得咬到自己舌头。
温自惜怔,好不容易消化掉宋歌的借口,只闻前头那谭组长扯着嗓子喊“跟上”,他才收回神识,颇有些无奈地和小瑞往前跑去。
剩下五人恍然,也跟着跑,只其中一个咕哝道:“痔疮不好治啊……”
大军一路向北行,而他们身后几十里外,那城门却忽开,有人群哗啦啦一阵急急往外跑,数量庞大,远远若瞧过去,便是黑压压一片望不清面容,只勉强能看到那些人提着厚重的行囊,神色急恐,只慌不择路地逃。
城内,寿材铺荒废,两个衙役只抬回了一桩青木黑棺,白烛当日已被宋歌所使用,除此之外倒找不出任何东西,连纸钱也没有。
妇人惨笑一声,斜斜靠着府门,风拂了她微乱髻,勾勒女子忽而变深的眼角细纹。长街萧瑟,明明暖阳当空,她却只觉浑身冷,那寒意直达心底,再没有阳光可以照入。
她抬眸,两个衙役回了来,眉间只剩苦涩。
尸体放进棺材,盖儿阖上,生生阻断了妇人碎心目光。她落泪,泪湿了衣袖,当年为她簪花的人,再不能起身拂她面上清泪,只能任由那泪水滑过,滑满面狼藉,再淌心上血,刻一世刺骨伤疤。
“夫人……”衙役低低唤了声,生怕自己扬高了音调便会惊扰到女子,毕竟……她受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衙役不忍,棺材就停在司县府大门,他们几个转头看空落落的大街,忽觉人心薄凉。
一刻钟前,丧报在城内全部放完毕,一刻钟后,难民离城,空无一人。
真是……荒唐!可气可恨!
大人短短四十载岁月,不说为武城做了多大贡献,可至少一生为民。醒忧民,睡忧民,他把所有的时间给了这城内百姓,到头来他逝去,竟连个送送他的人都没有!
丧报刚,城内便起了骚动,存放帝京队伍留下粮草的食库瞬间被踏平,百姓急着冲进去抢食物,好裹了行囊就出城继续逃难,他们衙役人少,拼命拦也拦不下,后来夫人来了,看了许久淡淡道:“莫拦,随他们去。”
他们虽怔,但还是听了夫人的话,百姓犹疑,不多时便继续抢夺,场面乱成一堆,闹哄哄的只觉嘲讽。
妇人只看却不说话,待百姓又一窝蜂朝城门跑,鸟散状毕现,她开口说了最后一句话。
“司县大人已亡,即刻出殡。”她道,眉眼冷淡,无求无诉,只静静陈述。
百姓步子齐齐一顿,但也没耽搁多久,须臾便继续朝外头跑,一边跑一边将怀里塞满了干粮的包裹收得紧紧,生怕掉了去。
“呵……”妇人忽笑,裹了天地苍凉。
都说人情寡凉在这乱年里更看得清,她曾不信,今日终得见。一城司县,几十载为民,呕心沥血不说,但求一个无愧天地。可现实呢?百姓逃,只因他染病而亡,怕那瘟疫已爆,无端传染到自己。逃不够,还夺了城内全数粮草,当初司县府每日三餐供着这群难民,供到她的幼子饿得哇哇大哭,也没扁了外头百姓的肚子。这也便算了,最令人心寒的是,没有一个人因为丧报停滞了脚步,哪怕只是看一眼他久不瞑目的尸身呢?
妇人面色苍白靠着门沿,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
他们就觉得仿佛看一眼,便会感染瘟疫一样。多么可笑,多么心寒。
夫君,你可看得仔细了?这便是你护了一生的家,你的城,你的百姓!
妇人再笑,笑却似掺了血,苦涩而凄凉。半晌,她回身寞寞道:“不出殡了,就在院内支起木架,火葬。”
衙役一愣,这事闻所未闻,夫人莫不是受的刺激太大了?
“无人送葬,又何谈出殡?”妇人淡淡道,扶着自己手背便折身往里走,走过青木黑棺,她垂眸,眸中一闪而过柔和,“这是我最后交待你们办的事儿了,帮我这一次吧。”
衙役慌忙摇手,“夫人你这说的什么话!哪有帮不帮的道理!您吩咐咱便去做!”这么一急急解释,几人心眼粗,也就没现妇人话里的奇怪之处。
火架片刻便堆了起来,司县府后院早因司县大人忙于为民而荒废,中间留着好大一块地。木架堆起,其上一块板子,青木黑棺停在旁边,满庭萧瑟。
不知谁先落了泪,渐渐院子里便起了低低哽咽声,起先还能勉强克制,待有衙役将那惨不忍睹的尸身毫不嫌弃从棺内抬出时,那哭音便有些大了。
男人躺在板子上,面目全非,一身官袍也遮不掉血色肌肤。
“点火。”妇人语音凉清,话出口却在抖。
举着火把的衙役红了眼,死死憋着不哭出声音,那泪无声淌,混着鼻涕流了满面,却无人觉得他狼狈,因为每个人,都这样狼狈。
“点火。”妇人重复道,双手不知何时紧紧捏成了拳,待看那衙役将火把轻轻放在火架下,她长出一口气,忽有些……快要解放的感觉。
没有纸钱,没有白蜡,没有花圈,没有寿衣。无人为他披麻戴孝,也无人为他颂经领路,短短几十年,最后不过化成板上骨灰,风吹散烟尘。
“城内已无粮草,理了行李便走吧,往帝京去寻个好出路,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妇人盯着那火苗看,那光热了她的眼,刺得她一阵一阵落泪,“记着,你们大人血训在前,万不要再当这吃力不讨好的职,什么官都可做,就是别做……好官!清官!为民之官!”
衙役齐齐震惊,还未从妇人话中反应过来,下一瞬眼前人影忽晃,那罗裙翩摇,如扑火飞蛾,直直冲那火架奔去!
“夫人——”一声惊呼,裂了司县府上方晴天当空,那日头忽被远云遮了,投下的阴影不知沉了谁的眼,蒙了谁的心。
女子裙摆飞摇,一起一落间就被那火舌吞了大半,空气中已有浓厚尸体焦灼味儿,如今夹杂着那衣服和秀被燃烧后一阵惊心动魄的噼啪声,只震得人心魂都丢了!
有衙役反应过来,看妇人已滚进火堆,若他没有瞧错,她的手该是紧紧抱着大人的……衙役呼吸窒了窒,一个箭步便冲过去要拉人,忽有道声音依旧清晰响起。
“谁拉我,我便化厉鬼来找他!”妇人嗓音已被火熏哑,咳了一下显得有气无力,“我儿……”
她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三个孩子,可那又怎样,她心已死,再暖不起来。
女子在火里翻滚,却始终没有出一声痛呼,几步开外的人眼眶再红,一句“什么官都可做,就是别做好官、清官、为民之官”几乎扎了所有人的神经。
渐渐的,那气息消沉,那火苗缓小,映了众人半天的光源越来越弱,最后只余一声“噗嗤”,火灭,人去,魂消散。
……
是夜,趁月色微沉,宋歌偷偷摸摸提了衣服去河边,她白日尴尬行军一路未停,要命的是迟了近三个月的葵水这次够折腾,若不是温自惜给她拿衣服遮着,估计她这严重的“痔疮”都要引来司空祁一番慰问了!
好不容易清洗了裤子上脏污的那部分,宋歌随便晃荡了两下又穿了上去,军中只一套衣服没的替换,她凑合凑合就得了。所幸月事带她一直有带着,不然真不知这一路下去该怎么办!
把自己打理了一番,宋歌转身捂着肚子往回走,该死的,可疼了……
回了帐子,其他四个人都未睡,宋歌面无表情,其实内心是尴尬的,但她又不知如何缓解,只好绷着脸坐到自己那草铺上,和衣躺倒面朝里便睡了下来。
温自惜盯着宋歌后背瞧,末了关切道:“你……没事吧?”话出口便有些懊恼,这无关痛痒的话没有任何意义!
果然宋歌接得快,只闷闷回了一个字:“嗯。”
熊大跟郑冲坐在一起,眼睛在温自惜和宋歌身上来回转。
半晌,无人说话,熊大却突然开口:“你们……还没洞房啊?”宋歌还在来葵水,难道温自惜和她未成亲?
“……”死一般的寂静后,宋歌忽然翻身坐起,狠狠将自己的包袱砸过去!
“你误会了,他们不是夫妻,”宋歌用行动在解释,而温自惜只笑不说话,反而是小瑞急急忙忙摆手道,“不是夫妻哪会洞房呢?”
“噢,”熊大显然有些疑惑,看看温自惜又看看宋歌,“其实——”剩下的话没说完,被宋歌狠狠打断。
“闭嘴!”她怒,转头忿忿瞪着熊大。
温自惜忽想起了什么,伸手阻止了熊大再欲调侃的念头,看着宋歌有些严肃道:“倒是想起来了,今儿过村落,我收到了帝京的消息,”他一顿,宋歌霍然扬眉,“下午你……呃,出了那个事……一时给忘记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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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渡章节~把歌儿三个月没来的葵水给解决掉!不然以后不容易怀孩子呢~
世子爷怒摔!我的主角光环呢!为啥别的男主一下就能中,他媳妇儿肚子就没反应!说好的亲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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