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道了罗勒的死讯之后,希琳就一直在回避这个话题。甚至连偶尔触碰到有关罗勒的回忆,她都会胸闷得喘不上气。
对她而言,罗勒不只是同事和朋友,更是一个类似父亲的存在。
希琳之所以会独自来火印城生活,就是因为她和亲生父亲关于继母的事情大吵了一架。
当天晚上,她带着自己上学时存的钱,又挑了几件衣服塞进手提箱,加入了路过的旅行商队。
最初希琳只是想离家出走几天,结果父亲在来信中斥责她是个“毫无责任心的女儿”、“玛尔伦家族的耻辱”。
一气之下,希琳决定真的离家出走。
于是几个月后,她来到了王国最西部的火印城,这个对她而言几乎是异国的城市。
商队午后进了城,希琳和旅伴们道别后,独自来到了旧城区,想找个旅店落脚。
结果店主十分遗憾地告诉她,这一带大部分旅店均已客满。因为一个月后就是著名的四月节,所有空房间都被前来朝圣的善男信女预订了。
当时,她口袋里装的全是玫瑰城的银梭伦,唯一的行李是她从家里带来的手提箱,里面装着几件衣服,以及毛巾牙刷之类的日用品。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希琳跑遍了整个旧城区,却没找到任何一个有空房间的旅店。
最终一无所获的她回到了原点,而且又饿又累。
她在路边的餐厅点了晚餐,结果餐厅的主人只肯收火印城的公爵银,不同意她用其他银币支付。
希琳很快意识到对方是想借这个机会多收钱,但由于人生地不熟,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罗勒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偶然路过那家餐厅,听到了希琳和店主的争吵声。问明状况后,他爽快地替希琳付了钱,并且邀请她去自己家过夜。
一开始,希琳还在怀疑他的动机。但由于实在无处可去,而且这个精灵看上去还算正派,所以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跟他回了家。
事实证明,罗勒并不是她一开始担心的人贩子。而且令希琳意外的是,这个精灵家庭非常欢迎她。
热情好客的罗勒夫人很快收拾出了一间客房,还慷慨地允许希琳使用自己的浴室清洗身体。
罗勒的女儿安托丽娜对希琳的旅行故事充满好奇,因为她出生以来就没离开过火印城。安托丽娜缠着希琳讲了路上的见闻,并对她在家乡的丘陵和原野上骑马的故事格外着迷。
就这样,希琳在罗勒的家里住了下来……而她搬去郁金香公寓,是两周之后的事了。
在这期间,罗勒为她争取到了一个艾·冯保险公司的面试机会,还介绍她认识了同样友善的克拉克斯。
然而希琳并不知道,罗勒当时正在领导荆棘团进行各类公开的反歧视抗议。
事实上,他的秘密演说始终瞒着自己的家人……直到罗勒夫人和安托丽娜被正派人带到身陷囹圄的罗勒面前,并在他的面前被残忍割开了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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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陪着她穿过走廊,希琳一言不发地盯着脚下的地砖纹理。
她知道阿莱莎小姐是出于好意才说明真相的,而且尤文斯大佬已经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代价……但那可是罗勒啊,是在她走投无路时为她遮风挡雨的那个精灵……
希琳怀疑自己永远也没法原谅尤文斯家族,但威尔·尤文斯不止一次向她伸出援手。
她不知道该如何原谅自己的仇人,更不知道该如何憎恨自己的恩人……
也许这是诸神对她的惩罚。她抛下自己的家庭和责任,因为一些不成熟的原因,独自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生活。
“玛尔伦小姐?”威尔的声音令她回到了现实,“日光室就在你面前了。”
她茫然地抬起头,发现他们站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
“请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我会派人送茶和点心过来。”他继续说道,“但是我得回起居室了,我姐姐会见猎巫人的时候,我必须陪着她才行。”
“好的……非常感谢你。”希琳总算还剩下一点礼貌。
威尔转身离去。然而还没走出几步,他就迟疑地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向她。“你朋友的事,我很遗憾。”他说。
“那不是你的错。”希琳说。这句话几乎是真诚的。
他耸耸肩,没再多说一句话,很快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希琳目送他离开,之后推门走进了日光室。这是个格外明亮的大房间,北墙、西墙和天花板全都由玻璃制成。日光室的视野很不错,冒险者行会的建筑群一览无余。
如果她一个人独享这个房间,想来也是不错的消遣……可惜房间里已经有一个人了。
此人是那种让人看了就不会忘记的类型。他身穿一件褪色的皮围裙,圆圆的白脑袋上头发和胡子都刮得一点不剩。
希琳进屋时,这个男人正在给一盆枝繁叶茂的兰花浇水。
“呃,你好啊。”他朝希琳微笑,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
希琳立刻认出了他——尤文斯大佬手下的外科医师。事实上,她甚至还做过几个和他有关的噩梦。
“下午好,先生。”她礼貌地说。
“唔,这个声音我有点印象……”光头男人若有所思地说,“咱们之前见过面,对不对?”
她点点头,“咱们确实见过。之前在贫民区,我无意中闯进了你的手术现场,于是你和你的同伴邀请我乘马车去河上要塞做客。”
“……我想起来了,你是巧手大师的朋友。”医生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言语无法表达我的歉意,小姐,还请你务必理解。那时的一切行为都是出于保密考虑,毕竟我们的工作性质很特殊。”
“完全理解。其实我甚至应该感谢你。要不是有你在,我可能已经惨死在现场了。”
希琳说着抬起手假装掐住自己的脖子,接着又吐了吐舌头。
医生窘迫地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实在是万分抱歉。如果我能做些什么弥补你受到的伤害,请务必告诉我。”
希琳被他的反应逗笑了。
她从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和这个害自己做噩梦的人有说有笑地闲聊,或许是因为他的反应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甚至还有些绅士?
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她实在太需要找人聊聊了。“没什么好弥补的。如果你坚持要补偿我,那就陪我聊聊天吧。”她提议。
“恐怕我不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他叹了口气,“但既然我已经夸下了海口,还是别这么快就反悔吧……”
希琳关上房门,在日光室的扶手椅里坐了下来。
“我不可避免地注意到,黑夜公爵的大部分手下都离开了尤文斯家族。”她说,“你为什么要留下?”
他扬起脸上仅剩的毛发——两条细长的眉毛,“你所说的谈话似乎和我理解的不太一样啊。”
“这个话题不行吗?”
“行,当然行。”医生摸索着下巴,“好吧,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希琳耐心地等待。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大概是因为愧疚吧。你知道吗?尤文斯大佬的死亡是我亲自宣布的。当时我刚刚给送来的十六个人缝好伤口,几个人把他抬了过来。然而那时他已经死了。”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沉浸在回忆中。
“之后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早一点找到他,如果我当时没救之前的十六个人,尤文斯大佬会不会活下来?黑夜公爵会不会继续统治这座城市的地下世界?贫民区的帮派战争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你用了太多的如果。”希琳指出。
“没错,我在用‘如果’这个词折磨自己。但我需要这个,我需要这份愧疚。因为它能让我记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尤文斯大佬非常赏识我,出于信任,他给了我这份工作……如今他的女儿和儿子被强敌环伺,对他的愧疚不允许我就这么抛弃他们。”
“看来,任何人都有好的一面。”她轻声说。
“什么?”医生愣了一下。
希琳正在思考该如何回答,日光室的门口突然响起了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