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务长的包厢位于宴会大厅的二层。
房间宽敞而整洁,炼金灯球的光芒照亮了墙上的彩绘图案。房门正对的方向有座延伸而出的阳台,阳台的下方是宴会大厅。如果港务长大人站在阳台上,肯定可以将大厅中的一切尽收眼底。
但他无需那样做,因为克洛芙已经充当了他的眼线。
希琳进屋时,港务长正坐在房间里唯一的桌子后面。他看上去已经年过六十,但脸上却没有什么衰老的痕迹。他身穿一件浅蓝色的制服,身材依然很魁梧。不过希琳注意到他胸前的口袋里放着一条丝质手帕,这似乎与他的硬朗形象有些不大协调。
但肯定没人敢在他面前谈论这一点。至少希琳不敢。
出乎她意料的是,港务长的声音十分和蔼,“玛尔伦小姐,很高兴我们终于见面了。”
希琳可一点高兴不起来,但是她显然没资格对此表示不满。因为刚刚从宴会厅来到包厢的路上,她看到了至少十名身穿港务局制服的护卫……
虽然不知道港务局今晚来了多少人,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小心应付这次谈话,否则莫伊拉很可能会受到伤害。
身后传来关门声和逐渐接近的脚步声,看来克洛芙女士不打算在他们交谈时离开房间。
这也印证了希琳早先的猜测那个短发女人肯定是港务长的心腹。
她轻轻吸了口气,随后向坐在桌子后面的港务长行了个礼。“这是我的荣幸,大人。”
“也是我的荣幸。请坐吧,咱们还有很多事要谈,让一位小姐站在门口显然不是我们的待客之道。”
然而就在不到三天之前,说出这句话的人却让她在港务局的会客室里干等了一个上午……
在她身边,克洛芙姿态优雅地坐进沙发里,接着又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希琳。
但希琳没有动。
“我完全理解你的紧张,玛尔伦小姐。”港务长再次开口,“我向你保证,今晚的谈话不像你认为的那样危机四伏。如果我打算对你不利,你昨天收到的邀请函里就不会只有一句话了。”
“我不明白,大人,”希琳缓缓地说,“我以为你并不想见我。”
港务长抽出手帕,捂在嘴上轻轻咳嗽了几下。“一开始的确不想请原谅我接下来的措辞你当时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而港务局却有个棘手的大麻烦亟待解决。如果换你坐在我的位置上,肯定也会做出同样的取舍。”
“我完全理解,大人。”希琳说,“但这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为什么突然又变得重要了呢?”
“因为某种没道理的好运,或者说是某种令人遗憾的厄运,她误打误撞地闯进了棋局里。有些时候好运和厄运实在很难区分,因为在结局到来之前,没人知道自己遇到的究竟是哪一种。”他又对着手帕咳了咳,“也许你还没有察觉,玛尔伦小姐,但你现在已经入局了。”
她努力保持着镇静,“我不太明白你所说的这些话,大人。”
“当然,我相信你肯定和表面看上去一样无辜。就像我的蕾雅一样,”她身旁的克洛芙听后露出了微笑,“你或许会觉得很难相信,其实许多棋局中的关键角色,往往就是那些无辜之人。也许她原本确实只是个局外人,本不该对棋局有什么影响……但正如我刚刚所说,好运或厄运让她变成了关键,而她自己却对此浑然不知。”
希琳沉默不语。她觉得自己现在最好什么也别说,至少在弄清楚港务长的目的之前什么也别说。
“你是王国东境出身的姑娘吧,玛尔伦小姐?”港务长突然问。
她楞了一下,随后意识到自己肯定被调查过了。“是的,大人。”她点点头。
“你的家族替某位伯爵管理他领地内的种植园,对不对?你父亲是个平民出身的庄园主,他在你母亲过世后又迎娶了一位沃弗林女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我不知道你对我的家人这么有兴趣,大人。”
“老实说,我对他们没兴趣。”港务长和蔼地说,“不过我觉得提到他们或许能让你放松下来。有些话需要放松下来才能好好谈,你觉得呢?”
你的家人远在王国的另一端,希琳告诉自己,他伤害不了他们,他的权力不可能延伸到那么远……
但她还是坐了下来。
“很好,咱们现在终于有点谈话的样子了。”港务长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又用手帕捂着嘴咳了几声。
克洛芙站起身,“大人,需不需要我……”
“不需要,蕾雅,谢谢你。”港务长朝她摆摆手,“请原谅,玛尔伦小姐,我的身体最近有些不适。健康问题似乎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无论你是贵族还是平民,伟人还是庸人……人类还是精灵。”
希琳不禁感到庆幸。由于她最近经常受到类似的惊吓,已经练就了一套在吃惊时依然保持面无表情的本事。
“那你或许该找个医生,大人,而不是我。”她无辜地笑了笑。
港务长大人盯着她,声音低沉地笑了笑。
希琳感觉肠胃正在不断收紧,但她依然强装镇定。
“看来我小瞧你了,玛尔伦小姐,我得向你道歉。你早就知道自己身处的位置,而且恐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不对?我很好奇你昨天中午在尤文斯大佬的会客室里和他谈了些什么,但这个问题不是今晚的重点。今晚我只想知道一件事花园的种子到底在哪?”
咱们开始尖叫吧,如何?她心中淑女的那部分如此提议。
“种子,大人?”希琳努力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
“种子,玛尔伦小姐,就是你在花园里见到的那颗宝石。救援队宣称他们是在花园附近的洞窟里找到你的,我猜他们肯定错过了整件事最精彩的部分,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让种子平静下来的,也许……也许你的继母教会了你控制种子的方法?她是个沃弗林人,对不对?”
诸神啊,希琳轻轻咬着下唇。如果今天她能活着走出这间包厢,她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自作聪明地胡说八道了。
“我对自己能够侥幸生还这件事一直心存感激,大人。但我并不知道你所说的种子到底是什么,我是说”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呢,玛尔伦小姐?我猜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藏起来的东西有多危险,所以相信我,把它交给港务局处理才是最明智的选择。火印城有句老话,‘深陷沙漠之人,不该对伸向她的援手挑三拣四’。就算你不知道种子有多危险,也该知道自己惹上麻烦了吧?”
“这完全是为了你好。”克洛芙说。
“没错,这完全是出于善意的。你正承受着一个年轻姑娘难以负担的重压,而我们可以帮你。你必须明白,玛尔伦小姐,有些事”
包厢的门突然被推开。
帕维尔塞杜一脸惊诧地站在门口,他的身后站着两位无可奈何的港务局卫兵。
“抱歉,港务长大人,”他挠了挠头,“我不想打扰你们,但我正在找……哦,玛尔伦小姐,你果然在这儿!”
“帕维尔!我的孩子,你来的正是时候。我们正说到你呢。”港务长突然又变得和蔼了起来,刚刚咄咄逼人的姿态荡然无存。
“我们正在谈论你的英勇事迹。你在港区的地震中救了很多人,对不对?”克洛芙说着望向希琳,“玛尔伦小姐对你的表现大为赞赏。”
希琳艰难地张开嘴,“没错。”
“实在是过誉了。”塞杜勋爵露出微笑,“不过我得请求你的原谅,港务长大人,因为我要把玛尔伦小姐借走一会儿。我母亲想见她。”
“原谅?你说得太见外了,孩子。代我向你母亲问好,行吗?毫无疑问,她肯定会喜欢这位举止得体的玛尔伦小姐。”港务长的视线停在希琳的身上,“因为她看起来很聪明,不会做蠢事。”
“哈,不会做蠢事的红发姑娘可不多见。”塞杜勋爵走进包厢,朝希琳伸出手,“咱们现在就走吧,玛尔伦小姐,我母亲还在等你呢。”
希琳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有这种运气,她刚刚几乎认定自己会在这间包厢里悄无声息地死去。
她握住塞杜勋爵的手,帕维尔动作温柔地帮她站了起来。
他们朝门口走去。
“玛尔伦小姐。”港务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希琳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
“我希望咱们还有机会再像这样聊天,”他用手帕捂住嘴,轻轻咳了咳,“我想和你聊聊珀西尔奥伦先生。你也许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是你们公司的保险代理人。”
而他已经失踪四天了……所以这算是个威胁吗?“我很愿意,大人。”希琳挤出一个微笑。
他们离开房间后,塞杜勋爵放开了希琳的手。两人沿着二层的走廊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希琳觉得自己应该主动开口。
“谢谢你,勋爵阁下。”她低声说,“你很可能救了我的命。”
“救命?你说得太严重了。港务长大人的确有些吓人,但他不会在塞杜家族的庄园里做任何出格的事。他刚刚问你什么了?”
“他想知道花园里发生的事……他以为是我把种子藏了起来。”
“真的?是你藏的吗?”他问。看上去一半是好奇,一半是开玩笑。
希琳怀疑种子多半在海鸥手里,也可能在恩德先生的掌控之下。这两个人她都不太信任,但港务长看上去比他们更坏。
“我要是有控制种子的本事,”她回答,“就不会去保险公司工作了。”
“这倒没错。”塞杜勋爵笑了笑,“看来我的确把你从一个为难的境况中解救了出来。但你该感谢的并不是我,而是跟你一起来的那位小姐。要不是她不顾一切地闯进我的私人包厢,我还不知道你被蕾雅克洛芙带走了呢。”
“莫伊拉?她还好吗?”
“她可能受到了一些惊吓,有点语无伦次。不过格拉姆帮她调了杯安神酒,现在应该好多了……嗯,但咱们最好还是尽快把你带回她身边,否则她肯定安稳不下来。”
“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勋爵阁下。”希琳说。
“让我想想,”他露出苦思冥想的表情,“陪我参加塞杜家族的宴会怎么样?哦,但你已经在这样做了,不是吗?不过你确实有件事可以帮到我。”
“去见你母亲?”
“啊,那件事……好吧,那是我随口胡扯的。我想拜托你的是另一件事。”
“另一件事?”
“嗯……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读报纸的习惯,但那位万众期待的护国贤者大人今晚就会抵达火印城。这场宴会就是为他举办的。”
希琳只惊讶了很短的时间,随后意识到这似乎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护国贤者的登场当然不可能像普通人那样悄无声息,火印城的贵族们无疑会争先恐后地讨好他。
“我有所耳闻。”她回答。
“我父亲希望我见见他,”帕维尔看起来有些紧张,“我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去。”
“我?”希琳眨了眨眼睛。
“我需要一个女伴,否则会给塞杜家族丢脸的。”
“可你不是已经订婚了吗?你的未婚妻……”
塞杜勋爵耸耸肩,“我还要再过三年才能见到她呢。她来自一个北方家族,那边有个奇怪的传统,贵族女性在成年之前不能离开家。”
“好吧,但……”她露出为难的表情,“真的很抱歉,但我还是不能陪你去。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其实我已经被艾冯保险公司选中做护国贤者的翻译官了。”
他愣了一下,“那这不是正好吗?”
“不是那么回事,”希琳叹了口气,“我根本就没接到来自公司的邀请通知。换句话说,公司和贤者大人都不希望我今晚到场。如果让他认出来……我怕事情会变得很尴尬。”
“怎么会?你是我邀请的客人。”
“但我同时也是艾冯保险公司的雇员。”
“好吧……如果我强迫你,那就和港务长大人的所作所为一样了,不是吗?所以我猜我得去找别的姑娘了,幸好宴会上还有很多漂亮姑娘。”
“你可以带莫伊拉陪你去。”希琳说着解下了脖子上的项链,“顺便把这个项链还给她?她是个中产家庭出身的独女,显然比我更有资格当你的伴儿。”
“她……倒是也不错,至少是个熟悉的伴儿。”他接过项链,点点头,“那你呢?我不太放心把你一个人留下。”
“那就让我去你的私人包厢里等,怎么样?”希琳提议,“我可以在那里看着你们,说不定还能远远看一眼自己的新上司。”
或者说,远远看一眼自己即将面对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