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高力士面前的这人,脸色略有些苍白,一双眼睛里闪动着贪欲与野心,脸上则挂着谄媚的笑。
安禄山别的本领没有,看人的本领却是极高的,瞧着这厮一眼便能猜出他的心意。
“你便是高尚?”
“某下百高尚高不危。”
“你与高将军是何于系?”
“某与高将军……”高尚抬眼看了安禄山一下。
他手中有高力士的一封荐信,凭着这封荐信,他相信,能在安禄山手下混上个清闲富庶的职位,这天下除了李林甫,还没有谁敢不给高力士面子。就算是李林甫,真正要正面与高力士相抗衡,也会觉得吃力。
但他打量着看上去一脸憨厚模样的高力士面容后,突然间改变了心意。
面忠心奸外憨内猾……这等人物,难道说,真会是大唐的忠良边将?
“某与高将军并无于系”想到这里,高尚拱手道:“倒是与大夫有关系
“啊?”安禄山愣住了,然后哈哈大笑:“这话说得好笑,老子是胡,你乃汉人,老子姓安,你姓高……你不和高将军有关系,怎么与老子有关系?”
高尚拱手道:“某籍贯为营州,正是大夫治下,大夫便是某父母官,某便是大夫子民,如何没有关系?某为人荐与高将军,高将军不能用某,转荐于大夫,某自此便是大夫僚仆,自然与高将军再无于系了。”
他这番话说完,安禄山的狂笑顿时收住。
“你这书生有些意思……你真是营州人,在我面前如此说,不怕我说你忘恩负义?”
“高不危宁当举事而死,终不能咬草根,经求活耳。”高尚道:“某自幼贫寒,苦读至今,却怀才不遇,若大夫只为高将军颜面,赐某衣食,岂是某所愿也”
“倒是个有志气的……不过,你来得不是时候,某就要回长安了。”安禄山有些意兴阑珊:“此次归长安后,不知朝廷还是否以某为范阳、卢龙节度。这样吧,要不我先给你一个官职,你将就着做?”
“回长安……万万不可”
高尚变色叫道,让安禄山眼神凝结。
“大夫为虎,这范阳、卢龙便是山,虎啸于山,百兽皆避。但大夫回长安,那就是虎落平阳,三两只猎犬,便敢对将军吠叫了”
“此乃天子之意,某岂能拒之?”
“天子身边,如今小人充斥,大夫赤胆忠心,于国有功,便是为了天子,也当爱惜自身。”高尚正色道,但接下来一句,便是安禄山也吓了一跳:“契丹、奚人不稳,将军当于此坐镇也”
“你胡说什么”
“朝廷许诺和亲,但公主迟迟不至,故此契丹、奚人心中暗藏反意。”高尚双眼一睁:“此事大夫岂有不知之理”
安禄山真不知道。
他只知道奚人和契丹人畏于大唐之势,几乎是任他欺凌,他若是想要功劳,便去寻个奚人或者契丹人的小部落屠戮一番。
但高尚的意思他明白了。
“此时契丹与奚人反了……那未免也太巧了吧。”
“大夫希望他们何时反,他们便何时反。”高尚道。
“好好,你且在范阳留下,待我回来之后,再授你官职。来人,将高郎君引下去,好生招待,高郎君想要什么,吃的穿的,金银女子,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高尚被引下去之后,安禄山转了转,又连下了两个命令,这才长舒了一口
这些汉人,果然狡猾啊……
范阳东北,原松漠都督府所辖地,如今尽是契丹人的地盘。
因为与汉人接触久了的缘故,契丹人如今也不尽是游牧,他们也有耕作、矿冶者,只不过数量极少。
“迪辇组里可汗,那群唐人走了?”
骑着骏马的阻午可汗迪辇组里遥望着远处离开的马队,听得身后的话语,点了点头:“走了”
“汉人可恶,也就是你要待他们这般亲善”
“汉人再可恶,也没有走狗可恶,安禄山那只老肥狗只要能给他找麻烦,我就愿意去做”
“可若是被他知晓……”
“难道说还会比现在的情形更糟吗?他抢走我们的牲畜,征走我们的战士,还屠戮我们的部族……可恨,可恨,大唐的可汗难道就不知道安禄山的恶行么”
“大唐的可汗也是个骗子,他分明说了要再赐一位公主来和亲,但是到现在除了赐名,什么都没有李怀秀,呸,难道这个名字比起迪辇组里更好听么
汉名为李怀秀的迪辇诸里看了看自己的同伴一眼:“不要说这个了,牙官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牙官说了,凡是大汗的决定,他都会支持,不过这几十年来,我们与奚人一向共同进退,奚人离安禄山更近,与安禄山乃是世仇,如果大汗真要反唐,那么一定要与奚人结盟另外,大唐国力强盛,不是我们可以力敌的,我们还必须要有盟友……”
“我知道,我知道…只要战争起了,我就要挥师向东这里离大唐太近了,我要去辽东之地,去那伙汉人所说的地方……”
“辽东,那些汉人不是在那边?”
“对,就是因为那些汉人在那边,所以我才要去,我们虽然有人会耕作了,也有人会矿冶,但是还远远不够,我们需要更多的汉人农夫和工匠迪烈,你记着,告诉牙官,我们契丹人想要强大起来,就必须要有更多的汉人农夫和工匠,让他少杀一些,多抢一些”
名义上为契丹八部的盟主,又被大唐封为松漠都督、崇顺王,但迪辇组里手中并没有太大权力,他只能管控自己一部罢了,便是对着八部发号施令,亦自有牙官代劳。
迪辇组里所送的这队人,正是善直与叶英一行。
他们北上,与其说是行商,还不如说是打探消息,沈溪提供的只是地图,而且是二十年前的地图,如今情形变化很大,更重要的是,所经地方有什么物产,却是没有记载。
沈溪视为至宝甚至供奉起来的地图,实际上价值还不到他想象中的一半。
“好,松漠这边也来过了,此地契丹人还算客气,连他们的可汗都亲自出面见了我们。”叶英长长出了口气,回视着背后:“倒是个好客之人,就不知道他所言有几分是真了。”
善直却是哀声叹气,目光停在一匹马背的箱子上。
他们一行北上,出发时共是二十人,带着十匹马的货物,如今人反而多了,有四十余人,但出行时的二十人中,已经有五人只剩骨灰。这一路的凶险,可想而知。这五人全都是叶畅从修武带出来的子弟兵,他们的伤亡,让善直在叶畅面前难有交待。
“善直师,此事并不怪你,生死有命,既然选了此事,便得冒这等风险。
经过漫长的旅程,四个月的跋涉,大小数十次的激战,叶英有长足的进步,他叹了一声,开解善直道。
“只是怕不好见五弟。”
“十一郎不会埋怨你的,他早有心理准备。”看了看左右,叶英低声道:“来时十一郎便问过我们,说此行凶险异常,若非自愿,便不要去,他另外募寻人手。他也说了,此行之后,我们能回到都里,便个个都可独当一面……不过是几个月时间罢了,难道说叶挺他们在海上飘着,就没有凶险么?”
“你说的是。”
“大丈夫生而在世,若是愚昧无知,还可蝇营狗苟,但是跟着十一郎这么久,我们哪个愿意安分守己的过上一世?”叶英又道:“十一郎今后少不得封侯拜相,到那时我们这些叶家子弟,凭什么受他提携,莫非只靠着百年前是一个祖先么?”
“唔,你说的是啊。”善直又应了声。
他与叶畅结义,两人是过命的交情,可是想要释教在叶畅手中大昌,只靠着此前的交情却是不够的。
振作了精神,他们寻路而下,因为是回到了北上的正路,所以顺利得多。北上花了一个多月的路程,如今只是二十余天,便赶到了卑沙城。
“过了卑沙城就近了”见此巍巍的大黑山,随行叶家子弟喜道:“总算归途顺利,英叔,善直师,咱们在卑沙城休息两日?”
回望了一下驼队,善直犹豫道:“不如早日回去,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地盘
“善直师说的是,免得夜长梦多,要休整回都里休整便可。”叶英望着山脊上的城墙,心中有些嘀咕:“这城上情形,可与咱们北上时不大一样”
北上之时,在这里并没有什么麻烦,卑沙城这边的高句丽人戒备得不严。但如今却不然,山脊上的城墙上,偶尔便能看到有士兵转悠,入城的山道,更是几处哨岗,城门也紧锁,看上去,就象是在战时一般。
“你们是什么人”
有人喝问起来,向导上前行礼道:“我们是大唐去渤海国收货的客商,如今回来,这边有我们的关文……”
一听乃是大唐之人,那些卫兵相互便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围了上来,手中兵刃指着众人。叶英原本就觉得不对,此时更是心中一凛:此间果然有问题
“果然是从都里来的”
看过关文之后,那些卫兵于脆将叶英都围住,善直看了叶英一眼,见叶英摇头,便未动手。
“都是些什么东西?”
一个军官用生硬的汉话说道,抬起下巴向着马队示意。
卑沙城如今又被高句丽人掌控,故此军官多用高句丽人,他们对唐人最为仇视,这个军官的态度便是如此。
叶英一行北上时是二十余匹马,如今却有五十余匹,这其中大多数都是与各种马贼山寇厮杀中夺来的。五十余匹马身上都有行李,装着不少物品,那军官示意之下,叶英便令人将行囊解开给那军官相看。
一些皮货、山货,这些东西在中原值大钱,但在辽东也就是那个样,因此那军官起初不为意。可当看到其中有二十余匹马上的行囊装的是些石头时,那军官颜色微变:“这些是什么?”
“启禀军爷,这些是货物。”向导恭敬地行礼。
“拿这些石头当货物?是你傻了还是我傻了”军官咆哮了一声:“这些人定然是奸细,抓起来”
“且慢,且慢。”叶英一听得他的喝语,只能上前道:“将军,中原的道士们喜好炼丹,他们说可以用奇特的石头炼出长生不老的丹药,所以我特意搜寻这些石头与他们。”
那军官听得叶英称他为“将军”,心中便是微喜,他不过是个微末大的城门官,哪里是什么将军了。待听叶英说那是道士们炼丹的材料,脸色虽然仍是阴沉得可怕,却终于没有催促士兵将众人捉起。
“你们这些汉人,就爱做这等诡谲之事。”他点评了一句:“都给我扔下来”
“将军,将军,我们此次北上收货,没有收到什么好东西,就仗着这些石头能卖得上价呢。”叶英笑嘻嘻地凑上去,又指了指最后马上的陶钵:“折损了不少人,骨灰都带回来了,这些人家中的妻儿老小,也要靠着这些石头……
他一边说,一边侧过身,挡住众人的视线,将一个小布包塞在了那个军官的手中。那军官接过布包,脸色顿时变了,方才表露出的对汉人的厌恶顿时不见:“原来如此,情有可缘,情有可缘……虽是如此,还是需要搜察一番,你们这般晓事理的唐人,很少有啊,哈哈……”
那些士兵们开始翻腾众人的行李,将某些他们看中的东西塞入怀中拿走,对此叶英等人也只能于看着。叶英见那军官收了贿,神情明显和气了许多,便又低声道:“将军,此前某也行过此处,不曾见这般模样……这是为何啊?”
“这个,没有什么事情,就是怕有奸细。”那军官打了个哈哈,然后又瞪起了眼:“你问这么多做甚,莫非真想当奸细?”
“哪儿的话,我们这些人,都是善良之人,最最老实不过,哪里会去当什么奸细”叶英笑道:“只是这条商路,于系到大伙生计,故此某才相询……
他嘴中如此应付,心里却是一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高句丽人……定然不安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