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一个小学,说是小学,其实就是在宗祠里摆上几张桌子几条板凳,挂上黑板,由支教的大学生讲课。
宗祠和老婆婆的家就隔着一条巷子,九月份开学后,鸢也每天早上都能听到孩子的读书声,脆生生的,她走到巷子口听了一会儿,不禁一笑,转身看到那棵桂花开了,花香浓郁,便扶着树枝,伸长手去摘。
在她碰到那嫩黄色小花之前,有一只手越过她,折下了一枝,鸢也一愣,那只手穿着白衬衫,她脑海里即刻浮现出那个人影,惊喜地转身。
来者是陈莫迁。
眼里的喜色收了一分,不过嘴角的弧度还在,鸢也喊:“小表哥。”
陈莫迁将桂花递给她,再看过她的全身,怀孕的女人身材都会有些变化,鸢也亦不例外,双腿有些浮肿,她的皮肤白且薄,衬得血丝十分明显,像一张拉开的蜘蛛网。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
很让人心疼。
“值得吗?”
“你怎么每次来都要问我这句话?”鸢也笑了笑,转身走回躺椅,低头的瞬间闪过一丝落寞,但再面对他时,又扬起了笑,“这次又给我带什么好玩的东西?”
“不是说晚上睡不着吗?”陈莫迁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我请教了妇产科的朋友,他们说孕妇最好不要用药,吃点能助眠的食物就好,我带来了菊花茶,牛奶,蜂蜜,燕麦片,杏仁和亚麻籽,这些对妊娠失眠有益处,你轮流着吃,不要过量。”
鸢也收下:“好。”
“尉迟有来看你吗?”陈莫迁问。
鸢也算了算:“小半个月前有来一次。”
“你在这里已经快三个月,他只来看过你一次?”陈莫迁的眼底即刻铺开了霜寒,声音沉下,“这样你也觉得值得?”
鸢也淡淡笑了笑,避开了他的视线,拿起他带来的蜂蜜,舀了一勺在杯子里,用温水化开:“他不能常来,要是被人发现,不就功亏一篑了?”
“我问了大哥。”陈莫迁开口,鸢也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他无甚感情地说,“申老板抓到了。”
鸢也手一抖,壶嘴对不上杯口,水都冲在了桌面上的手机,陈莫迁眼疾手快,拿走手机甩干水,鸢也这才回神,抽了几张纸递给他,看着他擦干手机,心情还未平复:“抓到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陈莫迁重新启动手机,还能正常使用,这才道:“一周前。他没跟你说吗?”
没有。鸢也拿回手机,点开微信,垂着眼睫说:“他最近没怎么回我的信息,我们还没聊到这个。”
他好像很忙,每天都要到深夜才回复她的消息,那时候她已经睡下了,次日她再回复,他又要深夜才回……如此反复,仿佛他们是生活在南北两个地球,隔着12个小时的时差。
陈莫迁看着因为怀孕略显圆润的侧脸,眉心拧起:“鸢也,你不要被他骗了。”
鸢也静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帮尉迟找了解释:“可能是忙着善后申老板的事情,今晚我问问他吧。”
晚上,她发了微信给尉迟,撑着眼皮没有睡,想等他的回复,但是这一晚,她等到凌晨三点,不知不觉睡过去,也没有等到他的消息。
一直没有回复。
但是第二天,凌璋来了,他也有将近一个月没有来,这次带来几件秋衣和几条薄毯,说是天气转凉,尉少让她注意保暖。
鸢也直接问他:“申老板抓到了是吗?”
凌璋好像不是很意外她这么问:“是。”
“尉迟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他为什么还不来接我回去?”
凌璋道:“尉少没有受伤,白小姐受伤了,她替尉少挡了一颗子弹,好在没有中要害,休养一段时间就好。”
鸢也一怔,这……
又是救命之恩?
“至于什么时候接您回去,要看尉少的意思,陈小姐您再稍等几日。”
鸢也能说什么呢?三个月都等过来了,何况“几日”。
本以为“几日”会是十天半个月,没想到这次只是三天,尉迟依旧是晚上来的,鸢也那会儿还没睡,从后窗里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便马上起身,很快就看到他的身影。
天气转凉了,夜里风也大,他在衬衫外加了一件薄款长风衣,衬得身形愈发挺拔,立在那里,十平方的空间就被占满了。
这次又是快一个月没见,鸢也心头悸动着,但没有像上次那样扑上去,坐在床沿,望着他:“你是来接我的吗?”
尉迟身上带着雾气,靠近了有微微的寒意,他走到她的床边蹲下,拿起她浮肿的双腿,放在自己膝盖上,然后从上至下反复按摩:“过段时间我来接你。”
又要过几天……鸢也不懂:“申老板不是已经抓到了吗?”
“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处理完。”尉迟的目光低垂,从鸢也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乌黑的眉毛和眼睫。
就算没有处理完,也可以把她接回去吧?
“还有危险吗?”鸢也握住他的手,碰到那串红宝石手串,这么女性化的东西,他一直戴着,她情绪一下子如涨潮的海绵激荡起来,脱口而出,“还是,你不想让我回去了?”
未曾发现,自己的声音带了哭腔。
尉迟按摩她的双腿的动作一顿,复而继续,声音轻轻道:“说什么傻话?”
听起来像是否认,可又好像没什么力道,他按摩的手法很好,她双腿的血液流通了,现在是心口堵住了。
鸢也喉咙一滚:“我听凌璋说,白小姐因为你受伤了?”
“已经没有大碍。”尉迟说。
“你一直在医院照顾她吗?”
“主要是护工在。”
鸢也另一只手揪住了床单:“你还要我等多久?”
到了此刻,尉迟方才抬起头正视了她,目光依旧那么温从平和:“一个月。时见,一个月后我来接你。”
鸢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他有种雾里看花的感觉,将手贴在自己的肚子上,最终,还是答应了:“好。”
……
手机还是坏了。
应该是那次进水,时不时就自动关机,好在村里有一家手机店,鸢也拿去修理,换了个什么部件就能用了,只是之前的聊天记录都没了,她原本每天晚上睡前都要翻看一遍和尉迟的对话,现在也看不到了。
她看着怎么往上刷都是一片空白的页面,突然间有种,尉迟从她的世界里离开的感觉,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忽然有些慌张,连忙走回房间,拿起枕头边那件黑衬衫,将脸埋在了上面,想吸取上面尉迟的气味,但……放了那么久,哪怕原本真的带了什么味道,也早就没了。
她侧躺在了床上,手里还紧抓着那件衣服,头发散在脸颊上,看不见表情。
晚间,老婆婆来喊鸢也吃饭,看到她没盖被子就睡着,摇了摇头,走过去轻声喊她:“囡囡。”
这是当地对小辈女孩的称呼。
“囡囡。”
喊了两声,鸢也都没有起来,老婆婆以为她哪里不舒服,便拨开她的头发,想试探她额头的温度,却看到了她脸上干枯后留下的泪痕。
……
尉迟说一个月,鸢也足足等了两个月,他没有来。
夏末秋初时她被他送进这个村庄。
现在已经入了冬,她一共见过他两次,之后就是毫无消息。
她每天都会给他消息,说着自己遇到的趣事,分享自己的吃食,也会问他的状况,他好几天会回一次,每次都很简短的话,打去的电话也没有接,挂了以后,回她一个字。
忙。
在他这个字之上的消息,是她发给他的一段小视频,录了她将手贴在肚子上,肚皮有很小很小幅度的颤动,是孩子在踢她。
她打给凌璋,凌璋也没有接,也没有来,从一周一次,变成半月一次,一月一次,现在两个月都没有来。
鸢也放下手机,怕自己又要哭,小表哥叮嘱过她,孕妇不能总哭,她忍住,起身去给自己温一杯牛奶。
老婆婆家里没有电磁炉,只有一个电热锅,她将纸盒装的牛奶泡在水里一起煮开,看着玻璃盖渐渐被雾气弥漫,有些走神。
——救命之恩,暗生情愫,喜新厌旧。你觉得怎么样?
——那她肯配合我们吗?
——她家里出了一些事,急需一趣÷阁钱,我已经和她说好,我给她这趣÷阁钱,她会配合我们演这出戏。
几个月前,他们为了转移申老板在她身上的注意力,一起决定好这个策略,那时候她什么都没有多想,直到最近,从头梳理白清卿来到别墅后的所有事情,才回味过来这段话。
的确是她说要暂时躲起来不妨碍他的手脚,而尉迟顺着她的话,提出了用白清卿。
不是商量,他早就接触了白清卿,还和白清卿谈好了条件。
换句话说,他原本就决定要把白清卿带回别墅。
只是接在她的话后面,乍一看起来就好像是和她商量出的结果,更甚至,是她提出的建议。
也因此,她虽然注意到了白清卿对尉迟的心思,但从没有怀疑尉迟对白清卿的心思。
他曾经半夜去了白清卿的房间,说她脚疼他去送药,可他没有先去了她的房间,又怎么知道她脚疼?难不成是白清卿半夜发信息给他,说自己脚疼,让他帮忙拿药?她说,他就去,这又算什么?
还有那次车祸,尉迟的手臂打石膏,他对她说过一句话——他们有些针对准白清卿。
既然针对了白清卿,为什么白清卿没有受伤?只有他受伤?是他保护了白清卿吗?
救命之恩,暗生情愫,喜新厌旧。
当初写好的剧本,现在隐隐约约的,好像在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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