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还是那青灰色的天空、青灰色的屋顶,气流旋动,菲阳被虹吸进了画面。
与之前不同,她能明确地感知自己的身体,能看到听见楼下逐渐熙攘起来的车流和人们嘈杂的叫声,能闻到望春花、白玉兰的阵阵清香,菲阳贪婪地吮吸。
落花飞絮,人间美好,可她想告诉母亲另一个世界同样神奇。
母亲那憔悴、失魂的脸,触动了内心某处,心口感知到了一种疼痛。
她试图接近母亲,安抚母亲,却掌控不了自己。她像一个漂浮在空中的酒醉司机,瞄准了母亲,尽管用尽了全力,却触及不到母亲半分。
安冉跪在屋顶,她时而笑时而哭,伸手去抚摸女儿的脸,可那甜美的笑容消失在灰沉沉的雨雾里。
她抬起脸,深邃的眼眶变成了绝望的深井,里面全是冰冷的沼泽。她长叹了一声,知道自己没有逃生的可能。她用手指颤抖地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径直走向屋顶的围栏。
“喂喂!妈——你这是要干什么?你别逗我好吗!”菲阳挡在她前面尖叫着。
可是安冉的脚已经跨过了围栏,时空开始胶质的冻结,她的身体一帧帧向前倾斜,身体前面的雨雾旋转,像被拔了塞子的水盆。旋转的雾霾中一个黑灰色的小洞乍现,仅仅只是一道细微裂缝,菲阳便能感觉到,从这个小洞中透出的刺骨寒冷与孤寂。
似乎不用任何说明,菲阳本能地知道那是一个虫洞,可是和她刚才所见到的却是不一样的,那是迈向次维度空间的虫洞。
一个从维度空间离心出来的世界,那里没有生命、没有希望,只有永远的黑暗与孤独。
母亲一旦进去,她们母女就真的天人永隔了。
惊恐炸响了菲阳的每个细胞,她忘记了一切,眼前只有妈妈的身影,她奋力向前,扑向正在坠落的安冉。
安冉在身体前倾的一瞬间,睁眼环顾四周,丈夫、父母、姐妹的脸和白玉兰的花瓣一起飞扬。她猛然转身企图抓住身后的栏杆,冰冷的不锈钢栏杆从指尖滑过,无情地拒绝了她的悔意。
她的身体失控地翻滚下落,眼前的景物由天空变成了车辆密布的停车坪,她闭上眼等待最终时刻的来临,等待和女儿的重逢。
果然,她感觉到一阵柔软,那是被女儿拥抱、撒娇的感觉。
她欣喜万分,睁眼寻找,却惊异地发现自己正腾空而上,接着就重重地摔在了屋顶的地面上。
安冉愣住了,好一会才惊醒过来,一双保养良好的嫩手在粗糙的地面上乱划。她看了看手,拧了拧耳朵,接着奔向屋顶每个角落,惊地歇息的麻雀、鸽子振翅而飞。
她拼命地呼喊着女儿的名字:“菲阳!是你吗?你在哪?”
可空旷的屋顶上,回应她的只有冰冷的细雨和呜咽的冷风。
她爬上水房,翻开木板、铁箱,甚至每一块碎砖,拼命的寻找,似乎里面藏着她的女儿。
终于,她筋疲力尽地跌跪在地,双手不甘地拍打着地面,坚硬的水泥残忍地折断了她修长的指甲,在地面的雨水中留下了一丝丝殷红。
猛然,她想到了什么,再次以接近疯狂地速度冲向了楼梯间。
顶楼是特需病房区,尽管此时楼下已一片沸腾,可特需病房区的楼梯间里却空无一人。
安冉拼命地急促地拍打着每个电梯按键,那些猩红的数字像是死在楼下,迟迟不肯跳动。
她冲向安全门,消防楼梯间里昏暗潮湿,应急照明灯一闪一亮,晃得人眼花。
安冉以几乎垂直坠落的速度向下奔跑,高跟鞋早已不知何时从她的脚上跌落,整个楼梯间里都回荡着,人体与地面、栏杆碰撞的声音。
似乎,只用了几分钟时间,安冉便从十八楼楼顶冲到了一楼门诊大厅的安全门出口。
这是一家综合性的三甲医院,有着一栋门诊大楼和四栋住院楼。才清晨,门诊大厅里已拥挤不堪,一片嘈杂。
谭主任谭光和医院的几个保安扒开人群,紧张地四处观望、搜索。
他仅剩的几缕头发,湿哒哒的扒在油亮的头皮上,银丝边框眼镜下的双眼,因疲惫而充满血丝。他神色焦急而又烦躁:这么一大家子人竟把人看丢了!
此刻他能听到安冉的丈夫和家人在医院的大楼、中心花园里急切呼喊着安冉的名字。而在此之前他们只知道手忙脚乱地照顾着老人和办理各种手续、联系着葬礼有关的事宜,仅留下两个二十来岁的侄子照看表情木讷的安冉和她丈夫两人。
他们没有哭闹,只是静静地木木地坐在那,任人怎么劝说也不愿离开,因此大家才放松了戒备。
直到凌晨五点多的时候,忙碌完的家人才发现两个孩子正在打瞌睡,而安冉和她丈夫都不见了。
一阵慌乱地寻找后,他们找到了躲在卫生间里哭泣的父亲,而母亲却不知所踪。
谭光本不用值夜班,为了老同学他也一夜未眠。从医20余年,早已见惯了生死离别,可毕竟是熟识,这样的变故,还是让他唏嘘不已。
曾经,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家人,父亲是公司的高管,母亲是室内设计师,家境殷实,孩子乖巧,成绩优良。同学聚会上,多少人都已油腻不堪,而他的同学安冉每次都打扮精致,风姿卓越地出现在大家眼前。
不过就一夜,幸福的天平便碎裂了,谭主任感叹世事无常,感叹人生不易。
此刻,他正双手叉在丰腴的肚腩上,踮起脚尖,皱着眉头掠过众人的头顶,环视整个门诊大厅。
人群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显得更灰白而无生气,只有安全通道的红光在闪烁。
通道门开合,一阵凉风灌入,忽地,他看见一个淡蓝色身影消失在消防通道门后。
安冉一进门诊大厅就看见了自己的同学谭光,可她放弃了求助,转身返回消防门,直奔地下车库。
她的父母都是从事党务行政工作多年的老干部,她自己可以说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深受唯物主义教育的坚定的无神论者。而眼下所经历的一切,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怎么能企图让别人相信?
这是市里最好的一所三甲医院,安冉的父母在此住过几次院,所以她十分熟悉地形:经过地下车库可以到达女儿所在的位置。
此刻,她头脑清醒、行动敏捷、神态坚定而执拗。
当谭光在后面叫住她时,她僵持了一下,眼光却最终停留在车库地面上的一根木棍上。她转身,闭眼咬牙将手中的木棍挥向了她的同学。
谭光毫无准备,倒地前,他扶着脸上欲坠落的银丝边框眼镜,充满了惊讶和疑问。
安冉慌忙丢下了木棍,哆嗦地扶住他,哭泣道:“对不起!是我的错,但是我真的没有时间解释了。”
在确认了谭光伤势并无大碍之后,她转身冲进了地下停车场。
医院的一个角落里,一排刷着冷灰色墙漆的平房前,停着几辆黑色的破旧微面车。房门口锈迹斑斑的黑色铁门大开着,没有人,却隐约可以听到里面传出的哭声。
安冉悄悄地溜进铁门,屋内消毒水气味刺鼻,左边一个用半高的白色木板围出的铝制骨架玻璃房,像是值班室。
里面几个男人和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正低着头,面色沉重地闷声说话、签字;右边也是个玻璃隔间,后面的墙上有一道不锈钢双开门,门上写着“闲人免入”。
屋内,铁红色木质沙发上坐着几个女人和老人,他们面容憔悴、神情恍惚,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上,堆满了擦拭过泪水和鼻涕的白色纸团。
安冉呆立在过道上,目光搜索着室内,值班室里一个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抬头望向她,她伸手隆起脸颊两边的头发,嘴角上扬,对着那人勉强挤了个笑脸。
那人冲她点了点头,挥手指示她去对面屋等待,安冉点头转身,走进了对面屋。屋内的人自顾自地哭着,无视她的进入,安冉便在那写着“闲人免入”的门边,悄悄坐了下来
菲阳在撞击过母亲的身体后,听觉、视觉、嗅觉这些感知逐渐回来。
飞翔的感觉实在太好了,让她甚至忘了刚从死亡线上回来的母亲。
在颠簸了几下后,她就迅速掌控了身体,‘呜啦啦’的尖叫着在空中翻腾,在雨雾中留下一道道蓝色光晕轨迹。
她从楼顶俯冲到地面停车场,呼啸着掠过行人的头顶,在各色雨伞中穿行,在各色脸孔前做鬼脸,玩了好一会后,才回到母亲身边。
母亲疯狂的行为,引的她无比担忧,嘴巴更失去了控制,她追在后面一路叫喊:
“妈!您疯了吗?您爬水房干什么?你该不会以为我在里面吧?我要是死在水房里,那就是‘蓝可儿’在找替死鬼了”
“哎呀!妈,不要乱翻嘛!这不是躲猫猫!我是只老鼠吗?会藏在木板、铁箱下。”
“妈!不要碰砖头,小心砖头下有大便啊——”
当安冉将谭光打晕时,她更是尖叫地停不下来:“妈——你疯了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谭叔叔招你惹你了?这么残暴!放过这可怜的老光头吧,人家本来就没两根头发了,您这一棍子下去,把人家彻底弄秃了可怎么好?”
“还乱扔棍子,乱扔会污染环境的,砸到了小朋友怎么办?就算砸不到小朋友砸到花花草草也不好嘛”
安冉此时若能听到她的声音,定会被女儿话唠的真面目吓到,甚至会将手中的棍子抡向她,让整个世界清净下来。
跟随母亲来到这个奇怪的建筑后,好奇心又再次让她暂时抛下母亲。
因为她发现自己又拥有了一项新技能:穿墙术。
这个本领让她十分满意,想到今后再也不用爬窗,爬栏杆、爬墙,不用因此而遭受老师的批评,和那些喜欢大惊小怪乖乖女的非议,觉得做鬼也挺不错。
她从墙这边窜到那边,将腰身卡在墙中,骑在上面左右摇晃,对着沙发上的女人和老人吐舌头。
“看我啊,看我哦,不要怕,不要哭嘛!其实做鬼挺好玩的。”
她得意地安慰着这些人。
或许是得意过头了,一个踉跄,她从墙上栽倒下来。
墙这边灯光昏暗,好一会她才适应这里的光线。
这是间空旷的房间,四壁白灰墙面到处是黑黄的水渍痕迹,沿墙是一长溜的不锈钢水槽。不同于手术室水槽的干净整洁,这里水槽黑色污垢堆积,散发着一股混合着消毒水气味的腥臭味。
难闻的气味熏得她想呕吐,她起身没头没脑地窜向另一道墙,恶心的气味消失,在她眼前是一条地上刷着绿油漆的长长甬道。
她东张西望地看了一会,好奇心促使她顺着甬道而下,穿过一道白色的泛着霉味的布帘,一面墙的银色冷光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嵌在墙上的不锈钢冷柜。四方的冷柜门上粘贴着号码牌,不用拉开冷柜的门,她就已经意识到门后是什么,这画面在电视里见多了!
“这是太平间!”
她吓得像个失控的弹珠一样,在各房间和通道中弹跳、撞击。
“鬼啊!有鬼啊,太恐怖了!”她尖叫着。
忽地,她停了下来,“不对啊,我不已经是鬼了吗?”
她捂住自己砰砰狂跳的心脏,深吸了一口气,这感觉太诡异了:自己明明还有心跳,还能呼吸,怎么就不再有生命了呢?
生命是什么?
是由脱氧核糖核酸、核糖核酸和蛋白质等大分子为骨架构成的蛋白体总和?
杜林曾把生命定义为“细胞的新陈代谢活动”。
恩格斯给生命的定义是:生命是蛋白体的存在形式。这个存在形式的基本因素在于和它周围外部自然界不断地新陈代谢,而这种新陈代谢一旦停止,生命就随之停止,结果便是蛋白质的分解。
菲阳脸上那两片永不停息的小马达,此时卡在鼻子下,她张大嘴,望着自己微光透明的蓝色身体,努力理清思路,试图分析清楚自己目前的状况。她伸出一根蓝光状的手指,在眼前端详、晃悠,将它塞进嘴里咬动。
“痛!次奥!”她骂了一句。
不是说生命停止了,蛋白质就分解了,怎么还有回应刺激反应呢?
由此可见,即算蛋白质分解消散了,生命也依然存在,以一种鬼的形式存在,或者说鬼也是一种生命!一种不同的生命形式而已。它不是以c、h、o、n为主要元素构成的,而是目前人类尚未察觉的一种物质、能量!
目前人类所能观测到的物质不到宇宙总物质量的5,还有95以上的宇宙物质是人类倾尽所能也无法察觉和理解的,只能笼统而糊涂的称为:暗物质、暗能量。
那么那些无神论者怎么能狂妄的宣称没有另一种,有别于已知物质生命形式的存在呢?95比5多出19倍之多,暗物质、暗能量才是宇宙的根本,他们应该无处不在。
“无处不在!”菲阳紧张地一哆嗦,蓝色微光身体缩成了一团。
她呆立在空中,眼睛小心地四处搜索,可太平间里一片死寂,除了自己这团蓝光,只有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和冷柜的不锈钢门在发出冰冷的白光。那95在哪呢?
“师傅,有人吗?”她盘旋着,小心翼翼地寻找。
“哦,不!师傅,有鬼吗?师傅!”她声音逐渐变大。
“有那个,那个什么暗物质吗?师傅!”
也许是暗物质吧,就暂且算暗物质吧。她点了点蓝光状的脑袋,继续喊道:“有和我一样的吗?吱个声,冒个泡,加个好友啊”。
她边喊边转悠,留下一溜蓝色的光晕轨迹。东游西荡地来到一扇厚重铁门前,她穿过铁门,里面寒气逼人,只有头顶上昏暗而老旧的日光灯在嗤嗤作响。
房间没有窗户,空旷的瓷砖地面上几辆长形推车随意摆放,一块块白布遮住了车身,白布下人体隐约呈现。菲阳立即猜到了那是什么,她头也不回转身想逃。
“咔哧”的一声,回音在这密闭的空间回荡,菲阳僵在了空中,“那么,我终于要见到真正的鬼了?”
她惶恐地又一次忘记了自己已经是鬼这个事实。
好一会后,她才鼓起勇气,转过身。
一张苍白的老人面容曝露在森冷的日光灯下,满是褶皱的眼皮耷拉在眼眶上,让人看不清眼睛是睁开还是闭上的,月球表面一样的鼻头下,鼻毛几乎遮住了嘴唇。
这尊容虽然有点不好看,但总不至于像血肉模糊或青面獠牙的恶鬼那般渗人吧?她深呼了几口气,定了定神,缓缓飘到了这位蓝灰布套装的老人面前,学着电视里古人的模样,双手抱胸,毕恭毕敬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
“前辈,您好!我叫菲阳,是个——新鬼。”
她抬头看着老人,继续道:“叫鬼对吗?我们是鬼吗?”
老人没有回答他,只是直着上半身,僵硬地坐在推车上,沾着黄色污渍的白布盖在他腹部以下的位置。
“您,嗯,这样有多久了?”
“您还见到过,和我们一样的,嗯嗯吗?”菲阳觉得说‘鬼’这个字有些不敬,又不知该怎么称呼自己和老人,只好用“嗯嗯”代替了。
“您怕吗?”
“会疼吗?”
“您看到过白光吗?”
“您能穿墙而过吗?”
“您能和别的嗯嗯联系吗?”
她炮珠一样问个没停,老人只是一动不动木讷地看着她。
莫不是个僵尸?或者像我一样刚离开这个世界,还没搞清楚状态?我要不要帮帮他呢?
菲阳想着,小心翼翼地凑到了老人的面前。
“啊——沏”老人的鼻毛吹起,口水卷携着一股烂菜叶的气味喷向菲阳。
“呲啦啦—”铁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同样蓝灰布套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李老头,原来你躲在这睡觉。快起来!家属手续办好了,火葬场的车来拉人了。”他嚷嚷道。
老人这才睁开满是褶皱的眼皮,掀起沾着黄色污渍的白布,晃悠悠地跳到地上,推着车跟随中年男人径直走了出去。
“什么啊?不是鬼吗?你晃点我啊?”菲阳擦着自己被喷了一脸口水的脸,追在后面愤然地叫道:“喂喂!我是鬼耶,就在你面前,能不能给鬼一点起码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