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山镇魔塔。
这座扶摇天下四座压胜之物之一的镇魔塔中,守陵人钟余的本体正站在两位书生身后。
原本这两位书生一开始也在夜叉山魔窟那边陷阵杀敌,然而儒家炼气士境界虽高,却也实在不擅长冲锋陷阵,钟余便给了他们两人一个更为艰巨的任务——解析镇魔塔通道封印法阵印文。
当时战事吃紧,不断有魔罗天下的魔物通过印文松动的法阵缺口处,从那条连接着魔罗天下与扶摇天下的通道中涌入夜叉山魔窟,若不能早些破译印文的含义,修复封印法阵,那么魔物以后还有可能卷土重来,扶摇天下有再多修士都不够死的。
赵长青一手捏着下巴,一手轻摇已经修复过半的本命物天雪扇,扇面之上是以理服人四字,他视线一直停留在镇魔塔中那条通往魔罗天下通道,封印法阵的印文之上。看着眼前晦涩难懂的古老印文,他陷入了沉思。
以琴画入九境的书生梁敬蹲在地上,一边以自己那支碧绿小锥在地面上有模有样地学习印文,一边运转灵力,口中念念有词,是儒家一门“解字”神通。
梁敬试图以这门解字神通,剖析封印法阵之上的文字,想要通过了解这些古老的印文,来解开封印法阵松动的原因。如此才能彻底根绝魔罗天下日后来犯的隐患。
想要修复它,必然需要先了解它。
守陵人钟余心神微动,随手收回位于桃花渡夜叉山魔窟内的那个阳神身外身,回归本体。
他淡然道:“战事已平,桃花渡有一艘渡船,不日便会回到仓庚州,需不需要我送你们一程?”
地上蹲着那位,心神沉浸在解字一事之上,无暇分心回答问题,对于钟余的言语,连耳旁风都算不上。梁敬此刻,是真“两耳不闻”。
赵长青并拢食指中指,在半空中虚写一个“归”字,再向蹲在地上的梁敬轻轻一推,归字瞬间进入梁敬身体,出现在他心湖之上。
梁敬此时的状态,不仅仅是无法听见身外声,甚至连他人向自己传达的心声都不能接纳。只因儒家这门解字神通,需要炼气士一边临摹文字,一边以心神臆想被临摹之人写字之时的心境,故而需要全神贯注,不可心有杂念。否则所解之字,意境便会不够准确。
如同道家推衍之术一般,儒家解字一事,同样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赵长青此举,便如同以一个归字作为敲门之“声”,不同于身外声和心声。对于沉浸在解字神通当中的梁敬来说,这个归字入体,便是在他与赵长青之间架构出一条沟通的桥梁。
“梁兄,钟剑仙说,夜叉山战事已平,桃花渡有渡船接我们回仓庚州。封印法阵印文的事,可以回去慢慢思量。”一段文字,自行出现在梁敬心湖之上,将书生的心湖掀起波浪。
梁敬手中动作戛然而止,收起碧绿小锥,脱离解字神通,回过神来。
他起身询问道:“钟剑仙,镇魔塔中可有关于封印法阵的文字记载?或者有没有某件篆刻有法阵印文的物品,能够让晚辈借走的无关紧要之物?”
钟余换回了平日里那件黑红相间的蟒袍,九蟒四爪,云纹以“山”、“云”两物点缀,独缺一“日”。
这位守陵人摊开手掌,掌心出现一本指甲盖厚度的古籍,保存完好,品相极新。
钟余想了想,说道:“这是师尊仙逝前留下的物件,说与镇魔塔有关,上面的文字我看不懂,也许会对你有帮助。”
梁敬从钟余手中接过那本品相完好的古籍,随手翻开一页,书上文字确实与封印法阵之上的印文极为相似,虽然还未使用解字神通剖析字体意境、写字之人心境,但梁敬冥冥之中就是觉得此书与法阵印文有关,并且关系还不小。出自这位诗画双绝的直觉。
“那便多谢钟剑仙了。”梁敬合上书页,朝镇魔塔守陵人作揖。
后者摇头微笑,“我的分内之事,却要你们来做,该是我替师尊多谢你们才是。”
梁敬还想说些什么,那位守陵人却已经以指作剑,于身前一个横抹,轻声道:“走吧。”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已经和赵长青一起出现在了一艘仙家渡船之上,一批仓庚州炼气士以及大煊王朝侥幸活下来的精锐铁骑,正在渡船之上休养。
“长青!”一位秀发随意垂落在胸前肩后的绝色女子一步迈出,径直从渡船另一头瞬间跨越到这一头,撞入身旁赵长青怀中。
她眼中洒落几滴泪花,梨花带雨的模样,见者生怜。
哪怕在血肉横飞的夜叉山魔窟,女子剑仙都从没有流露出这种脆弱的神情,眼下见到心上人之后,心中那份柔软才得了个容身之处。
而那个怀抱着一位女子剑仙的书生,慌乱之中收起了天雪扇,脸颊微红,倒像是比女子还更羞涩了,他轻拍着那绝色女子的后背,温柔喊道:“吟吟。”
梁敬笑着打趣道:“好个小别胜新婚。”
然而下一刻,梁敬就呆滞在原地,因为他发现唐吟竟然已经睡着了。
究竟是多少天没合眼了?
赵长青朝梁敬递去一个歉意的眼神,梁敬心领神会道:“赶紧扶她回房养伤吧,她太累了。”
那对神仙眷侣去往渡船客房休息后,书生梁敬也在渡船伙计的带领下住进一间较为僻静的房间,让渡船伙计给他拿些糕点吃食进来。
最后,梁敬一边吃着仙家糕点,一边以心念翻动古书,在使用解字神通之前,他要先将古书上的文字,悉数铭记在脑海之中。
伴随着这艘名为“于归”的仙家渡船起航,桃夭州桃花渡夜叉山魔窟中的最后一只魔物也倒下身亡。
不夜山弟子们负责清理战场。
在所有人都收尾结束,一步迈出夜叉山魔窟中的传送法阵之后,那个连接夜叉山里外的两座传送法阵,如同“命中注定”一般,在战事宣告结束以后刚好破碎。
一切,都刚刚好。
————
鸿鹄州金淮城,金淮书铺。
儒衫老者轻抚玉牌,不断温养一身正气。
扶摇天下的儒家门生,皆有正气加身。
是天地灵气入体之后,被各自的“道”所显化、转化。
剑修体内的剑气。
儒家炼气士的正气。
道家修士的长生气。
佛家子弟的渡世气。
来源无非两种。
一种是炼气士吸纳天地灵气入体,再以功法转化灵气为正气、长生气、渡世气、剑气。
另一种,则来源于“气”的传承与接纳。
在分神境之上的炼气士,拥有一种将体内的“气”传承给他人的神通,而这种舍己为人的传承之术,年代久远到已经无法追本溯源。
起初是三教哪一派创立的这种传承之术,已经无从考究,但是佛儒道三教之中,的的确确都有一门将气传给他人的法子。
行此神通,并不会直接将一身修为境界强加于他人身上,具体有何裨益,鲜少有人知晓。
因为授气之人会死,受气之人又不会声张。
那些“气”,只会以春雨润物无声息的方式,悄然帮助一位炼气士修行,不会直接提升炼气士的境界,却能让许多修行路上的坎坷、瓶颈,迎刃而解。
而这份馈赠最终所能到达的高度,便与授气之人的境界息息相关。
然而接受这份馈赠的炼气士最终的大道高度,还是要看自己的天赋,以及机缘造化。
十境大修士,授气于一人,可保全他九境之下顺利破境。
九境修士授气于人,可保全他八境之下无瓶颈。
以此类推。
但无论是境界多高的山巅修士为人授气,都无法将一位注定只能走带六境的炼气士带到七境。
故而这种天地灵气的传承,更像是一种与天数的博弈。
像是在“赌”,赌那后生,可以在这条大道之上,比自己走得更远。
老人回想起自己的一生,想着那座兼容儒、道两教学问的道玄书院,又想着书里的人和书外的人。
眼下,只剩两个心愿未了了。
他身形一闪而逝,去见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一个隐于世外的昏暗山洞中,一位年轻人模样的炼气士,正闭目养“神”。
此地亦是一座洞天,一座小洞天,灵气稀薄,难以修行。
山洞里什么都没有,唯有一幅光幕,亦可称之为“会动的画卷”,悬停在年轻修士身前。
这就是他的一切了。
起初,这幅会动的画卷,来源于年轻修士心念显化的文字,再从文字逐渐转变为静止的画卷,最后,无数幅静止的画卷万画归一,成为这幅可以不断变化、发展的画卷。
修行此道,也没有什么艰难之处,只需要忍受孤寂,习惯独处。
却鲜少有炼气士能够坚持修行此道。
殊不知此道不易,道道皆不易。归根结底,修道不易。
一位腰悬“夫唯不争”玉牌的儒衫老者凭空出现在山洞里,笑望向那幅光幕,或者说······画卷。
“稀客,稀客。”
年轻修士睁开眼,打量起眼前老人来。
后者竟向其微微作揖。
儒衫老者开门见山道:“老朽想问个问题。”
年轻修士反问道:“替道玄书院问,还是替扶摇天下问?”
老人的回答出人意料,“没有那么高远,老朽是替自己问。”
他有些意外,屈指朝身前虚点一下,那幅画卷瞬间静止。
“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