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升上树梢,张苟、陈渍率兵赶到沂水岸边,陈韩三也率骑兵赶来驰援,他们所看到只是遍地给杀散的溃卒乱兵、满地的断箭残兵以及给彻底烧毁的河东大营。
狂风大作,吹得带余火的灰烬乱飞,在渐热的朝阳下,灼得人手上、脸上直打哆嗦!
河西大营也在他们赶来之前一刻给彻底攻破,两三千溃卒给骑兵驱赶着奔逃四散,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江东左军约两营甲卒在西营列阵戒备,其他兵卒才开始收拢整饬,也许等日头稍跌、烈日稍缓,再开始下一程的奔袭。
东西营之间的铁索浮桥还在,张苟远远的窥着陈韩三阴沉的脸,不晓得他有没有胆子驱兵走浮桥去攻打已经在西岸站稳脚的江东左军?
陈韩三恨得拿马鞭直戳马鞍子,他实在想不明白,河西大营的守军何以没能及时将浮桥烧毁、将江东左军拦在东岸?
林缚站在河堤上,眺望东岸,援军倒是不少,陈韩三将他手里下的宝贝骑兵都拉了出来,但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不可能会强走浮桥攻过来。
看到周普从后面策马上河堤,林缚说道:“投石弩架起来,不能一点用场都没有……”
“能派什么用场?”周普疑惑不解,两岸隔着三四百步远,也许能刚刚打到东岸的边,无法对陈韩三率来的援兵形成什么威胁,除非陈韩三派人强攻浮桥,好用投石弩封锁。
林缚笑了一笑,说道:“将陈韩四的脑袋割下来,用投石弩打过去,算是给陈韩三一个见面礼!下回相见他,便是要割他的头颅了!”
“哈!”周普仰天大笑,说道,“好!这头颅我亲自去割。”
破晓时分趁夜突袭,流民军沂河大营的守将、也是陈韩三的手足兄弟陈韩五当时在河西。听到遇袭角声,他仓促将强娶来的两民女从床上推走,穿甲提刀,走渡桥过河来督战。
哪里想到东营破得太快,陈韩五刚过浮桥要进东营,这边甲骑已经贯穿东营杀到浮桥边。陈韩四仓促后退,甲骑趁势逐杀。陈韩五没能逃过一死,在东营未破之时,这边就已经将铁索浮桥夺下,所以不需要冒大风险趟水抢渡。
一颗猪脬大小的头颅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来,砸进东岸的浮土里。看着随扈将面容熟悉的兄弟头颅提过来,陈韩三恨得大吼。
陈韩三兄弟多人,为流马寇时,或给官府剿杀或争地盘战死,就死剩不多,到陈韩五被杀,陈家就剩下他一人。
张苟冷眼旁观,昨夜苦劝他出兵,他只是不听,他若是能在入黑夜时,就派骑兵出击,沿沂水展开,哪里可能会给江东左军趁夜袭了沂水大营?
也不管陈渍、张苟作何想,陈韩三扬鞭打马,带骑兵往北而去。
江东左军窥视西岸,要想顺利过河,只能从北面的郯城县绕道,却要多绕出一百多里路来。骑兵也许能借马力追上去,张苟、陈渍却知道他们要从郯城绕道,多半是赶不上趟了。
除了派人从下游泅渡过河,确保将沂水大营溃败的消息通传到泗阳外,张苟与陈渍决定守在东岸,等江东左军主力西进后,再想办法从这里强行渡河的好。
陈韩三率骑兵欲从郯城绕道渡河,而对岸还有一部精锐悍卒守着浮桥渡口不去。林缚必需率精锐战力迅速渡过泗水,进入流民军控制的中心地域去,没有那么多时间在沂水河畔与东线敌纠缠,相比较而言,陈韩三所部的两千余轻骑,还是颇为让人头疼,当下就命令烧了浮桥,全师即刻出发西行。
堆柴浇油,大火焰天。
数十艘平顶小船落碇打桩、铺设栈板、用铁索相连而成的浮桥,很快就给烧掉半边,唯铁索还留着未给毁去。
凤步营五营步卒、骑营三哨骑卒以及辅兵、工辎兵若干,在赶了一夜路、连攻陷沂水东西两座大营之后,只稍作休息,草草填过肚子,就继续出发。
一支军队当持续作战能力得到考验,才堪称真正的强兵。
相比较其他将领动辄拥兵数万,作为流民军的先锋渠帅,孙杆子喜欢用精兵打硬仗,麾下兵马零零碎碎的加起来就五六千人,但多为悍卒。硬仗打得多,相比较同党,兵甲装备也就精良;常常五六千人就能夺一城、陷一地,粮草补给自然也要充裕得多。
三千步旅赶了一夜路,到沂水河畔,还有一战之力。
这样的精兵,放之天下,也都说得过去。
先前,孙杆子拉了千人就去支援在泗阳、宿豫拥兵数万的马兰头,说起来也是对麾下兵马的自信。
看到江东左军在连夜奔走、攻陷沂水大营之后,又即时拔营西进,张苟、陈渍两人不得不惦量己军与江东左军的差距。
铁索浮桥烧去半边,西岸还有两百余骑徘徊不去,防备这边抢渡沂水——张苟的脑海里瞬时闪过一个念头:东海狐林缚率这四千多精锐是往泗阳而去吗?
郭头里原是泗阳西北的一处大庄子,此时村寨残破,屋舍毁掉不少,之前就给流匪攻破过,村里的大户自然逃不过大劫,好些人逃难出去,还有一些老弱病残留下来守村宅。
连月来的豪雨,寨子外的土围子也无人打理,更是给摧残得不像个样子,但就是这像老太太豁牙瘪嘴的土围子,让及时避进来的渡淮军避免了毁灭性的打击。
肖魁安一瘸一拐的走动着,指挥人手伐木拆柱,扎成木栅,尽可能的将土围子的缺口填上。连续几天几夜没合眼的他,双目赤红。
日头升起来,天气又炎热起来,陶春从后面走过来,跟他说道:“找个地方,你先睡上一觉去,还要硬仗要打!这边我先盯着。”
昨日也幸亏陶春即时带兵赶到,冲乱流匪的前哨,才使渡淮军的本部避免受到致命的冲击,有时间撤到土围子里来。
陶春先前率死士潜渡到泗阳,联络泗阳的私兵武装,也就聚了三百多兵卒,但打仗不看兵多,关键能投对地方。
渡淮军没有给彻底打垮,这时候还能保存下近五千的精锐,陶春居功最大。
“滕大人伤势如何?”肖魁安问道。
“难说……”陶春摇了摇头。
昨日战乱,山阳知县滕行远中了两箭,给部下簇拥逃入郭头里。滕行远失血过多,这边又缺医少药,陷入昏迷,就没有再醒来过。
缺医少药还是其次,昨日偷营时,根本就没有想过会中流匪的奸计,更没有想到会陷在此地,随身多带些干粮。
诸将士清晨也是吃饱了一餐就发起进攻,身上顶多有几张干饼子,怕是半天结束不了战事,但也没有携带更多。
逃进来的村寨本身就给流匪洗劫过,村子里还有些老弱病残,口粮搜罗起来也就三五百斤。陶春所部携带的干粮能抵五六天,但他在泗阳这几天聚集的兵力才三五百人,而撤进来的渡淮军将近五千人,昨天勉强糊弄过去,今日已经是粮草绝尽。
眼下只能将土围子里带绿色的草叶都捋下来充饥,但是五千多张嘴,就算将土围子里的木头都拆了吃,也吃不了几天。
战场厮杀,靠的是气力,拖过两三天去,就只能等流匪破口子冲进来杀个痛快了。
土围子外的流匪越聚越多,他们也不忙着进攻,掘土为墙,要将这里围着结,想来他们也知晓这边缺粮少药,想着围上两三天,再一举突破。
肖魁安与陶春相望一眼,这时候指望制置使能率江东左军及时来援,但也不知道制置使何时能来援,更不知道制置使会不会来援……
在当前情势下,制置使不援泗阳,淮安的乡老、清流,非但不会出声指责,反而会眼巴巴的盼着制置使率兵回补山阳的防线缺口吧。
当初制置使调山阳县兵渡淮,故意在山阳县留下一个大缺口,难道不就是这个用意?不就是等着这边大败,他好率军去填补山阳的防线缺口?
肖魁安这才领教到文官相斗的狠毒之处,真正的杀人不见血,也难怪刘大人从昨日到现在,绝口不提援兵的事情,他心里大概早有觉悟了吧?
只是这层担忧,谁也不能说出口。
如今下面将卒还能撑着,士气不弱,便是指望制置使率江东左军来援。若是让他们知道制置使与知府因为渡淮援徐一事闹翻脸,制置使很可能回师守淮安而置他们于不顾,这场战就没法打下去了。
肖魁安心里暗道:这时候趁将卒还有余力,应该集中兵力往淮水或泗水河畔突,只要挨着淮泗水道,即使一时无法撤走,总能用船从水路运些粮草过来,比在这里坐以待毙要强得多。
肖魁安打定主意,打算进村子里说服刘庭州下决定突围。
这时候土围子外有几名流匪接近,肖魁安只当是流匪靠过来窥探的前哨,没有怎么理会,正要令人身箭驱赶,就看见其中一人突然发力奔来,等到一箭远处,放声大喊:“制置使沭口密信,不要射箭!”
肖魁安忙制止兵卒射箭,不过流匪见给官兵哨探混入,在后面开弓射箭,信使背胛插了三根箭,滚进土围子来。没能穿甲,三支箭都插肉很深,滚地又扯动伤口,沭口信使痛得嗷嗷直叫,看见身穿将甲的肖魁安走过来,说道:“路途波折不平,除制置使信符印纸外,只有口信相告,知府刘大人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