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枯槁的身形在彪形大汉面前,突然显得那么弱不禁风。师父整天神神叨叨的,有时候我真的会忘记,他也是一个一大把年纪的人了。
只见师父抬头望着那大汉,“哦,老板,你这是……”
老板?我这才知道,原来彪形大汉是这家小旅馆的老板。其实也不见得是真的老板,但至少是管事的。这世道,逢人就叫老板总是不会错的。管事的长成这副模样,难怪师父要跟我抱怨,找旅馆有多么的不容易,还说这是个不正规的旅馆。
大汉喘气的声音很粗,我都听见了,呼呼的。他眼睛一翻,用厚重的声音说:“有人找你。”然后身形一闪,从他身后露出一个矮小的大妈来。
大妈面相和善,怯生生的,好像被大汉吓到了。一副进退维谷的样子,一见到师父,当时松了一口气,“哎呦”一声冲上来,“大师啊,终于找到你了。”
旅馆老板听到“大师”两字,上下打量着师父,然后转身慢慢离去。下楼之前,还斜着眼睛回头看了一次。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大妈见恶汉下楼,才敢低声对师父说:“大师啊,你怎么住这种地方?可把我吓死了。”
师父坦然的哈哈一笑,用一副经历过无数风雨的口气说:“人再恶,也不如鬼恶。对于我们驱鬼人来说,这里的条件,已经很让人满意了。哈哈哈,来,进来说。”
我偷偷一笑,心说原来师父这么会唬人,他经常对我说“鬼不可怕,人才可怕”。可是面对客户的时候,他的说说法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说什么“人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鬼”。
我想,这可能就是内行和外行的区别吧。估计哪行都这样。
大妈朝屋里看了看,只见这间旅馆墙皮已经剥落,墙角是大片的水渍,两张脏兮兮的床,其中一张床上还坐着一个小屁孩儿。提鼻子一闻,满鼻子的霉味儿。
大妈踌躇着,“算了,大师,我看咱们还是早点去干正事吧。我昨天已经跟老王媳妇儿说过大师的事了。老王媳妇儿说,愿意让大师去试试。”
“试试?就只是试试?”师父脸上露出不满的神情,摇头说:“看来还是信不过我啊。既然信不过,我还是勉强了。我家里还有急事儿,本来就不该在县城久留的。”
“哎呦,瞧我这张嘴,真不会说话!”
大妈很是着急,作势用手往脸上一挥,“大师别见怪。但是大师,当着真人,我也不能说假话。我个人当然是相信大师的本事的,邻居们也都信。但老王家一家都是老师出身,不信这些迷信啥的……说起来其实这也正常,是不是?大师就当是可怜我们这帮邻居,她家那闺女实在是太瘆人了。大师不出手,我们这帮邻居,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啊!”
大妈口中的“老王家”就是小鬼家。小鬼的父母以前都是老师,前几年双双下海。生意做得很是顺手,但女儿突然得病,给这家人的生活蒙上了一层阴霾。
我这才知道,原来师父所说的“小局”,就是帮那栋楼里的居民算命。昨天一天,师父算了十多个,对象清一色都是老头老太太。以师父的水平,算命这种小事儿,当然是百分之百的准确率。
社区里老头老太太的威力不可小觑。仅仅一天的时间,师父就在这栋楼里名声大震了。现在,王家的邻居们,几乎人人都知道有个通晓阴阳的大师。而这个大师,八成能让他们睡个安稳觉。于是今天一大早,便派出一个代表来请大师。
师父欲擒故纵,见火候差不多了,便一摆手说:“算了吧,既来之,则安之。见了恶鬼不除,也不是我的作风。你们被折磨的可怜,王家闺女被恶鬼缠身也很可怜。我也不是铁石心肠,徒儿,收拾一下,咱们去捉鬼。”
“是,师父。”为了配合师父“大师”的高大形象,我也特别专业地回答道。
其实我们也没带啥东西,我穿好衣服,下床就可以跟师父走。来到一楼,彪形大汉给我们退了房。在退还押金的时候,师父说:“这个……押金我们就不要了吧。老板帮了我们大忙,权当是感谢老板的。”
谁知老板一瞪眼,“你这熊老头儿,废什么话?退给你的,你就拿着,磨叽啥啊?”
老板眼神不一般,我都没敢正眼看他。大妈也低着头,假装没看见。
师父笑道:“老板仗义。”
前天晚上,师父肯定扛着我走了好远,以至于我们今天必须做公交车去小鬼家。
公交车上,早上上班的乘客们看着身穿长衫的师父,交头接耳。师父世外高人似的不加理会。我和师父坐在一起,保持一样的姿势看着窗外,像个小高人。
我偷眼看时,发现大妈的表情很是搞笑,不知道是因为丢脸,还是因为愧疚,几十岁的老太太了,还跟个小姑娘似的,脸红了一路。
终于来到小鬼家楼下,竟然有十多个老头儿老太太等在楼下。大妈引着我们师徒二人,像凯旋的英雄一样,对那帮老头儿老太太说:“同志们,大师我给你们请来了!”
老头儿老太太们顿时爆发一阵雷鸣般的掌声。纷纷说:“对,就是这个大师,昨天大师给我们家看得可准了。”“是啊,我们家是。”“你们看,后边还跟着一个小孩儿。”“这就是……传说中的书童吧?”“哪儿啊,肯定是徒弟啊。”……
师父像首长视察一样,轻轻挥舞着右手。简短的欢迎仪式过后,师父直奔主题,“快带我去看看吧。”
来到六楼王家门口,我又打开了天眼。在经过一次昏厥之后,我对天眼的适应力增强了许多,而且还发现我的天眼清晰了许多。就像近视了一辈子的人,忽然戴上眼镜一样。
大妈们敲开了王家的门。开门的是男主人。
那一刻,男主人诧异地看着堵在门口的十几个人。而我和师父,则诧异地看着男主人身旁的鬼。
那是一只老鬼。老到出乎我们的意料——那只老鬼竟然身穿长衫,腰板儿拔得倍儿直,手里还拿着一卷《论语》。看发型时,和刚刚割去辫子的满清遗老如出一辙。
虽然这只老鬼长得斯文,但我越看心里越是害怕。
不知道师父看到老鬼的时候,有没有一种照镜子的感觉。反正我是觉得两者非常相像。如果眼前的是一个大活人,我肯定会笑场的。但不幸的是,他偏偏是一只鬼。而且还是一只老鬼。这让我欲哭无泪。
我拽住师父的衣角,我的意思是,反正还没进门,现在走掉,应该还来得及……
这家的男主人是一个戴着大框眼镜的男子,身材干瘦,面容瘦削,看年纪也就四十多岁。但正如小鬼所说,头发已经愁白了一半。男子看着门外声势浩大的大爷大妈,脸上很是无奈,叹气说:“老婆,他们真的来了!”
男子身后站着的是他老婆,同样带着很厚的眼镜。酒瓶底眼镜背后的那双眼睛,早已经哭得又红又肿。给人的感觉,似乎两只眼睛已经不聚焦了,空洞洞的。老婆看着门口的这群各怀心事的老人,一时悲从中来,顿时两行热泪滚下。
在女主人的旁边,站着那只斯文的老鬼。看得我大腿直转筋。
敲门大妈给王家人介绍了师父。王家人对这位大师并不热情,但还是把我们师徒让进屋子,然后又邀请邻居们进屋:“要不,你们也进来坐坐?”
这哪里是邀请啊,纯粹是在恶心这帮老头儿老太太。
十几个大爷大妈连连摇头,“不用了,不用了。哈哈,我们……家里还有事……”
“有事儿啊,那你们快回家忙去吧。”男主人重重地关上房门。大爷大妈们看着关上的房门,相互看着愣了几秒,然后就争着抢着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里面的动静。
关上门之后,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起来。
王家夫妇根本不愿意搭理我们师徒,就像客厅里突然多了两泡屎一样,眼神和脚步都躲着我们走。这怎么行啊,搞得我很不自在。我一看师父,他倒是一脸从容。
这时我才领悟到,原来我们抓鬼的,还得掌握一项技能,那就是厚脸皮。这种场面,脸皮儿薄的根本撑不住。
门外的大爷大妈们也很是奇怪,心说大师进去快一分钟了,怎么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啊?难道是自己的耳朵聋了?好几个人都在挖耳朵。
相比男女主人的冷落,倒是那只斯文的老鬼一直在我们身边转悠。打量完我,就去琢磨我师父。说起来,在这个年代,他还能见到一个穿长衫的,的确挺不容易的。电视里都说,鬼只在晚上才会出来,可是自打我开了天眼之后,就一直在白天见鬼。果然传说和现实是有差距的。最近,离谱的事总是让我赶上,太可恶了。
师父和斯文老鬼相互看着,一动不动地盯了有十多秒。我在一旁一动不敢动,静静地看着他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