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这事,陆辞竟是被联手的两位好友明里暗里地挤兑了整整一路,直到到了巍峨的秦州城门之前,才有所消停。
“这竟是秦州?”
对来这心心念念已久,却因赵某人的横加阻挠而始终未能如愿的柳七,饶是心里有所准备,还是被这雄伟高大的城楼震撼到了,在过往当地人的善意注视下,大呼小叫了起来:“这哪像是《风舆志》上所记载的模样!”
那座由笔者勾勒出的饱经风霜、千疮百孔、人口凋零的荒凉城池,可与眼前这生机勃勃、人齿浩繁的情景截然不同。
“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晏殊也是一惊,仰首仔仔细细打量一阵,不由感叹道:“短短数年功夫,便能令秦州脱胎换骨至此,着实令我开了眼界了!摅羽这双妙手,可真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厉害。”
“两位兄长过誉了。”陆辞微哂着一摊手,坦然道:“凭我区区一人,哪怕有三头六臂,亦做不出眼前的一成成绩。除了多亏滕兄他们日以继夜的鼎力相助,也需归功于大小官吏齐心协力、奋力鼓舞百姓们参与其中,更得感谢李元昊当初手下留情,帮着清理了田间野草,省了农家不知多少力气……”
二友分神听着,原本要调侃他过于谦虚,听到后头,却是忍不住都笑出了声。
“若让元昊小儿听了你方才那话,怕是要气晕过去。”柳七一边吃吃笑,一边使劲儿拍他肩头:“你可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此地你为地主,我与同叔便不与你抢了。快领路罢。”
陆辞笑着点头,三人互视一眼,皆默契戴上帷帽,旋即顺着越来越短的队列,乘车往城门方向继续驶去。
待轮到验看他们路引时,那几名城门守兵见他们一行数十人,衣着气质皆颇为不俗,为首三个却大晚上地还戴着帷帽。
如此藏头露尾,显得颇为鬼祟,叫他们当场起了疑心,蹙眉喝道:“还不快将帷帽摘了?”
“路引在此,还请过目。”
陆辞自不会在意他们的粗鲁语气,亦未摘下帷帽,而是笑着先将怀中路引递上。
那为首的卫兵队长则冷哼一声,并不买账。
他先狐疑地瞟了陆辞一眼,以为是城里哪家豪商富贾来投靠的亲朋,初来乍到不知规矩,才会这般行事。
不论如何,他到底是先接过了路引,皱着眉头一看,当名字映入眼帘的那一瞬间——
整个人就凝固了。
他似木偶人似的愣愣站着,毫无反应,正检查使团其他官员所乘马车上的物件的卫兵们半天听不到他发号施令,不禁回神,自车厢帘后探出头来:“怎么了?他们身份可有问题?”
被这话所惊醒,呆若木鸡的队长浑身一震,猛然一抬头,投向这头戴帷帽的游人的眼神,瞬间迸射出无限光芒来。
他急急地喘了几口气,激动得一句话在喉头滚了半晌,才艰难滚出来:“陆——”
话语随陆辞比出的‘噤声’手势,戛然而止。
“如你所见,的确是我。”
陆辞压低了嗓音,含笑掀起面前那侧的薄娟,露出旁人无法作伪的如玉面庞来:“我贸然回归,若一路招摇过市,恐会引起不必要的小骚动,方不得不明知故犯,破了不得遮掩容貌进城的规矩……还请见谅。”
那队长嘴唇哆嗦着,全身还激动得颤抖不已,一双眼更是炯炯地盯着许久不见的前知州猛瞧。
“好好好——”
直到陆辞将那垂帘重新放下,他才如梦初醒,语无伦次地一边应着,一边转过身,粗暴地打发还在查验车中物件的其他部下赶下来了:“差不多成了!下一个!”
要是连这位都不可信的话,那天底下怕是压根儿就没有可信的了!
“哎,怎么——”
莫名被中断了查验工序的卫兵们一头雾水,也只得老老实实地被一个个驱赶下来,一面满腹疑惑地看着离开的这古怪几人,一面按照命令,对下一组进城的人员进行检查了。
“摅羽分明离此城久矣,名号仍这般好用,实在令人钦佩。”
将方才情景尽入眼中,看得津津有味的二友还有些意犹未尽,这会儿一边装模作样地行着礼,一边重新一左一右地跟在了陆辞两侧。
“得亏还余几分薄面。”陆辞叹气道:“带着两拖油瓶讨生活,着实不易。”
‘拖油瓶’之一的柳七闻言嘴角一抽,黑着脸将惹人注目的帷帽摘了下来:“也不想想是因着谁。”
他与晏殊具是头回来此,使团里其他人亦然,此地并无认识的人,自身还不是多惹眼的长相,哪里需多此一举地遮掩容貌。
还不是为了配合需掩饰身份和相貌的陆辞么!
晏殊也悠悠然地将帷帽摘了下来,在陆辞羡慕的目光中,一边肆意欣赏满城灯火,一边舒服透气,目光很快落在了点缀得极精巧华丽的彩楼上,莞尔道:“倒是赶得巧。”
他们抵达秦州州城的这晚,刚好是七月初七,民间女儿家们最盼的乞巧佳节。
若在汴京,士族富贾多在庭院搭棚,四处悬挂牵牛织女图,准备巧果等节日点心,请来族中女眷,作巧节会。
而秦州以庶民居多,没有独自搭棚集会的奢侈,却有通判狄青出了主意——利用那座因扩城而被闲置旧箭楼,由官府出面派人布置,做一临时的穿针楼,容女郎们自由上去。
这也导致了大街小巷里的行人不同以往,赫然以妆容精致,衣裳鲜亮,或由家人、或由下仆,或是三五个好友一同结伴出行的妙龄女郎居多。她们或戴面具,或大方展露容颜,一路欢喜地窃窃私语着,朝楼台的方向前行。
其中亦不乏戴浅色幂篱、遮蔽颈肩的贵女,但在这满街灯火通明的大晚上,佩戴帷帽的男子,还是顶少见的。
沐浴在众多好奇目光中的陆辞,实在不愿搭理这俩自顾自地看东看西、不讲义气的损友,正要先行往自家宅邸方向去寻狄青,就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陆、陆公。”
——是欧阳修。
陆辞转过身来,便见不知何时已溜了开去的欧阳修去而复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怀里还紧紧抱着几副面具,小声询道:“刚在铺席上瞧见,样式虽粗陋了些,但……陆公若是不嫌,不妨以此替了帷帽?”
好主意。
陆辞眨了眨眼,笑着接过其中一副,一边佩戴,一边欣慰地夸奖道:“如此甚好。永叔有心了。”
欧阳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面具虽说用材简单,但摊主画功却是不错。
一张趁着乞巧节要价八十文的狐狸面具,绘得虽不至栩栩如生的地步,样式却也别有趣味,色彩俏丽。
混迹亦有不少佩戴面具出行的人群之中,总算不再过于醒目了。
“接下来你们各逛各的去,至于城中驿馆的方位,就不必我专程带路了吧?”
陆辞终于能将帷帽摘下,撂下这话后,他顺手把不再被需要的这物往柳七头上一扣,旋即不顾对方抗议,笑着潇洒离开了。
——牛郎织女一年一会,他与他的小恋人,亦有近一年未见了。
虽不知狄青具体何在,陆辞却莫名有着信心,认定对方此刻就在陆宅。
对秦州大小道路,他自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很快选了条能避开人流的清净小路,顺畅地穿梭在小巷之中。
等他不知拐了多少道弯后,自家大门便近在眼前了。
守在门前的下仆忽见一戴狐狸面具的男子出现,不由一愣,下意识就出声询道:“站住!你是——”
“是我。”
陆辞打断了他,径直将面具掀开一半,微微一笑。
“郎主!”
那下仆倏然一惊,本能地揉了揉眼,几乎以为自己正在梦中:“郎主怎会在——”
“莫要声张。”
陆辞轻声打断了他,将面具重新戴上,笑着推门进去了。
进门之后,他目标极为明确,直奔自己卧房去。
等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陆辞略作停顿,忽一伸手,猛然将门推开,床上正躺着的一道人影猝不及防地当场坐起,爆喝道:“大胆!何人胆敢——!”
“凶什么?我来见我的小狄郎。”
陆辞将狐狸面具轻轻摘下,露出一张极俊美、此时笑得眉眼弯弯的熟悉面容:“你才是好大的胆子,趁着陆郎主不在,竟连床榻也占了?”
接下来,他便心满意足地欣赏到了狄青目瞪口呆、一脸梦幻地张大了嘴,傻傻望着他的呆样。
“摅、摅……”
狄青刚是因太过沉浸在对公祖的思念之中,才不知不觉间放纵了自己抱着公祖的来信,躺在公祖昔日的卧榻之上。
他做梦也不敢妄想,上一刻还让他刻骨铭心地想念着的人,居然会毫无预兆地,在下一刻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一定是在做梦吧?
狄青被这突来的惊喜砸得面上一片空白,一句‘摅羽’卡了半天,亦给不出半点别的反应。
陆辞笑眯眯地走近前来,他也一言不发,只无声地转动眼珠子,贪婪地凝视着让他朝思暮想的恋人的轮廓。
“还发什么怔呢?”
陆辞低低地笑了一声,握住狄青一手,俯了身,另一手将刚刚褪下、尤带余温的狐狸面具扣到了狄青的面上。
下一刻,他心念一动,便隔着这张薄薄的面具,情不自禁地向那道深情至极的目光主人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娇娇们向织女乞求,是为得巧。而小狄郎所许的愿望……”
陆辞说到这,竟也觉微赧了:“定是为了见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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