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直接被公祖的这副打扮给刺激得魂飞了大半,待陆辞看够了他石化的傻样、大笑出声后,才破解了定身的术法般,让他终于做出了反应。
此时此刻的狄青,惊慌于身体所起的反应,唯恐被公祖发现,遂根本顾不得举止是否失礼,当场就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直奔出门。
陆辞:“……”
他半晌才缓过这股笑劲儿来,但思及狄青方才的激烈反应,他所做的头一件事,就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自己一番。
虽然为了捉弄狄青,而穿了对方的衣裳,但撇开衣物的真正主人不提,单看着衣袍本身,对自己而言也不过是换了套宽松式样的常服而已。
顶多因手脚比不上对方修长,腰身也没对方结实,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不得不挽起一截才不妨碍行动,但根本不至于丑得那般卒不忍睹吗?
怎就令向来厚道的小狄青都惊得呆若木鸡,惊慌失措地夺路而逃?
不等很是纳闷的陆辞从自己身上找到原因,下仆便前来传告,道滕宗谅来访了。
“快请他进来。”
陆辞丝毫无被扰了休沐的不满,温和地叮嘱着,便搁下饮了一半的小虾粥,先去前厅等候了。
他今日休务,滕宗谅却非如此,还得继续在衙署坐阵。
陆辞清楚,友人虽平日看似好玩,却绝非公私不分的胡闹性子,更何况政务繁缛,他八成已是焦头烂额,哪儿还有闲暇来探望明日就要回厅的他?
现特意出厅,专程来寻,定然是遇着什么棘手的事务了。
果不其然,滕宗谅风风火火地被走入厅中后,所做的头桩事,便是将桌上盛给他的那杯温茶端起,仰首一饮而尽,气喘吁吁地道歉说:“先说句对不住了。但若不是遇着件很是麻烦的要事,我着实不愿扰你清静。偏偏这块烫手山芋,还真只有你能接手,思来想去,我才不得不前来寻你,你就大人大度,当是能者多劳吧。”
“我何时会怪你这些?”陆辞轻松笑着,顺手给他再满上一杯,和颜悦色道:“你是要喘顺了气,再同我说清楚来龙去脉,还是现在就开口呢?”
“有你这颗定心丸摆在跟前,我何必急这一时半会?”
受他淡定轻松的态度感染,滕宗谅随口接了一句,当真好好地再喝了一杯茶。
等成功顺过这口狂奔来的急气后,他便开门见山道:“我方才得知,成为你我赌局的那位王尚书,竟是昨日就来了。”
“居然这么快就来了?我当他要在路上再磨蹭个几日呢。”
陆辞微讶,旋即又是了然:“他是刻意隐瞒身份,想看这大变样的偌大秦州里,是否有我现成的把柄可以抓吧。”
不然哪怕他昨日正值休沐,前来督查的京官到来,按例自己都得临时取消休假,将对方安置在驿馆之中,再以公使钱为其接风洗尘的。
又哪儿会直至方才都还一无所知,还是靠了滕宗谅的消息?
对王钦若最初的意图,滕宗谅却不关心,苦笑道:“你不妨猜猜,这位王尚书如今身在何处?”
陆辞好笑道:“该不会是为了打我个措手不及,正在来我家宅的路上吧?”
饶是正为难着,听到陆辞这一与事实全然不搭边的猜测,滕宗谅还是忍不住乐了。
他本就是为问陆辞主意而来,当然不会想着去拐弯抹角,径直道:“那你可真是大错特错了——那位王尚书,昨日午时来到城门下接受进城盘查时,于来意和身份上含糊其辞,叫兵士起了疑心,当作细作,暂时关到西狱去了。”
西监多用于关押身份成疑、留候待审者,虽不比其他监狱的条件艰难,但也不乏穷凶极恶的狱友,更绝无可能谈得上舒适。
让个瘦弱文人在中待上一夜,多半得病上一场。
不是气病冻病,就是被其他囚犯给打伤了。
这可真出乎陆辞的意料了。
他忍下那句‘干得漂亮’,无辜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地反问:“……此话当真?”
以王钦若在官场摸爬打滚多年,至今屹立不倒的精明狡诈,还能栽在一识字都不多的城头卫兵的手里?
滕宗谅哼道:“我特意上门一趟,难道还胡编乱造些怪奇故事,就为愚弄你不成?只是这事虽是办错了,但也真怪不得他们。我可是听他们详细讲述过了,不仅人是尽忠职守,章程也无半点问题。怪只怪这位王尚书不知动了什么歪主意,说错了话,才产生这等误会。”
而那几位最初发现王钦若话中漏洞,认定此人可疑,而决意关押的那几位城门守兵,原还当是揪出了这个月的第四个低等细作。
却不料在查验过王钦若随身携带的公文和章子后,才惊觉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将京里来的高官给关住了。
当即不知如何是好,赶忙通报了身为通判的滕宗谅。
陆辞不急不缓道:“那他们可真是运气不好。众所周知的是,王尚书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记仇得很。”
当王钦若在京中任官时,就没少给同他不和的人使绊子,可见此人心胸狭窄,有仇必报,是绝没有宽容待人的君子风度的。
连带抢功自表一同,王钦若的这些行径,显然最为士林鄙弃的。
——当然,以德报怨的美好品质,陆辞自认也是没有的。
只不过自己很多情况下,伪装得更好罢了,而王钦若则是急切得多。
滕宗谅听陆辞一派轻松地说出这话时,非但不急,反倒放松下来了:“听你这语气,我就知不必太操心了。”
陆辞莞尔道:“此话又从何说起?”
“直觉尔。”滕宗谅大大方方道:“我与你共事这几年,或多或少也了解了,你何时让部下吃过亏?你既这般说了,便是有法子让王尚书不计较这事吧。”
他未说的是,当发觉自己严谨办事,却关押错人,注定得罪狠了这位王姓高官后,那几名城门守兵的头句话,却不是告饶,更不是推脱,而是争着请罪,以及那句‘是不是给陆知州添了麻烦了’?
陆辞笑而不答,只起身道:“劳烦滕兄随我跑一趟,去牢里接人,再慰劳慰劳受惊的王尚书吧。”
滕宗谅不假思索地应下了。
只是没走出几步,他忽想起什么,急忙叫住陆辞:“怎么,你真要以这身打扮去?怕是不合适吧!”
陆辞这会儿神思飞速运转,全副心思都在王钦若身上了,的确将自己目前所着的服饰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当即止步,失笑道:“得亏滕兄提醒,否则我以这不妥当的模样去,可不是让王尚书再受一回怠慢么。”
真如此的话,哪怕王钦若自知理亏,又有心要与陆辞修复关系,而不得不打落牙齿往腹里吞,都得被气得不依不饶了。
滕宗谅挑了挑眉,将他重新从头到脚地打量一次,确定这身明显不合身的旧衣裳不属于陆辞后,就不怀好意地提起唇角,揶揄道:“怎么,我不过一日未见你,你怎就偷偷去了趟以南海为俗的烟月作坊,穿了哪家师巫的衣裳?你这般花心薄情,对得起在京中苦苦守候的那位柳姓佳人么?”
陆辞被逗得气乐了:“你胡诌什么?这身衣裳可是青弟的,莫开那些狎昵玩笑。”
滕宗谅这才收敛些许,仍是半信半疑:“官家素来倚重你,常有赏赐,且你如今虽职事不佳,官阶却高,每月的俸禄,又仅供你一人衣食住行,怎么说都大有盈余了。你又不是只进不出的貔貅,怎么连身像样的便服都没留,还要抢青弟的穿?”
面对滕宗谅一针见血的追问,陆辞张了张嘴,难得地尝到了百口莫辩的滋味。
他总不能对着友人兼同僚承认,自己玩心太重,纯粹是为逗弄狄青,才特地换的这身衣裳吧?
……都是大人,谁还不要点面子啊。
陆辞面色如常,尽管停顿的时间略长了些,还是很快接上话来了,神态轻松地随口扯了个理由,张口就是谴责:“你还好意思问?若不是这一季随你胡吃海喝多了,致身形略有走样,着惯常衣裳时也不至于觉腰身处略紧了些,行动稍有不便。眼看着着人修补又需时日,才寻青弟借了这一身宽松的。”
滕宗谅眼中疑窦更重,此时甚至都顾不上陆辞毫不客气地扣到他头上的那口黑锅了,径直将损友又好好地看了几次,最后凭毒辣目光,笃定了友人是在睁眼说瞎话。
“骗子!”他悲愤道:“你顶多是毫厘的差距,也好意思在我面前抱怨?”
要不是老被这只可恶的小饕餮强拖着忙公务到半夜,回家的必经之路又有夜市,还老被能说会道的饕餮加诱人的食物香气所联手哄骗,而不知不觉间养成了带宵夜回家的坏毛病……
他也不至于发福飞快,上一季做的新衣裳,这一季再穿就显紧了!
还令他不知挨了夫人多少嫌弃的无声白眼!
被这事彻底带歪了注意力,滕宗谅愤怒地谴责了饭量大还不见发胖的混账饕餮一路,自然将最初的疑问忘了个一干二净。
陆辞一边不急不慢地走着,一边自动过滤了友人滔滔不绝的控诉,一边还分出一缕心思,去琢磨桩被忽略已久的事了。
世上那么多人,怎么他偏偏就最爱逗狄青?
陆辞眸光一凝。
莫不是就因为狄青是最老实的孩子,欺负起来最容易?
此念一出,陆辞……破天荒地被自己柿子专挑软的捏的坏心眼,给震到了。
——他有这么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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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关于男风:
《清异录》中描写过北宋京城男风充斥的情形:“四方指南海为烟月作坊,以言风俗尚淫,今京所鬻色户,将以万计……”
意思是当时在京城里,出卖色相的户头将近1w家,里头男娼就为数不少。以男性为娼的风月做法,还相当有名气,被叫做蜂窠,只是这里的男娼会和女子一样涂脂抹粉,穿女子的衣服,学习琴棋书画,彼此称呼也像女性一样。
2.师巫:男娼中的佼佼者被称作师巫和行头,也都身价不菲(《宋朝游历指南》作者国晶,p124-125)
3.西狱的作用取自开封府的府司西狱。主要是负责关押临时的嫌疑犯人和证人,类似今日看守所。(《宋朝游历指南》作者国晶,p154-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