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笑呵呵的官家赵恒身上时,陆辞不动声色地把那一品品精美可挹、色香味俱全的御膳挨个扫视了一遍。
即便还未真正入口,但是精良的卖相,就已经燃起了他的浓浓期待。
不过,在他能真正品尝这菜肴之前,还需写上一首谢恩诗。
陆辞心里暗暗叹息。
他眼里的大麻烦和阻碍,却是别人梦寐以求的荣耀。
自己所做的颂扬赞美陛下的英明神武、文治武功的诗,能被陛下亲耳所听,亲口所评不说,还是当着一干名列前茅的登科进士的面被念诵,被史官载入册中……
如此风光无限,可谓五荣之至了。
陆辞于众目睽睽之下闭目沉思时,卫士已在案上铺好上好的宣纸,摆上笔墨,安安静静地候在一旁,
得令作诗的一甲前三皆表现得慎之又慎,沉吟再三,迟迟不肯落笔。
陆辞因惦记着容易凉掉的美食佳肴,加上之前在凉亭独坐时也琢磨出了头绪,便成了三人中最快落笔的一个。
好在命题一目了然,中心思想也不言而喻,更没有严规定的官韵韵脚。
只需拍拍马屁,说些歌功颂德的废话,对此,陆辞还是颇为得心应手的。
他沉心静气,信笔挥毫,从落笔到收笔的行云流水,落在静静观看的其他士人眼里,竟也种赏心悦目的享受。
不见他有片刻多余的停顿,就一气呵成地完成了这篇《崇政殿赐进士及第谢恩诗》了。
见陆辞已收了笔,原还犹豫不定的蔡齐和萧贯,赶紧也着手写起,不愿太落于其后。
这可正中陆辞下怀了。
卫士们很快将三人的诗作收上,交由官家过目。
赵恒此时最喜陆辞,翻阅诗作时,或多或少地因为爱屋及乌,而最钟爱陆辞所作的这首。
他甚至未交予卫士去念,而是亲自念了几句:“治道修明定清宁,皇威震叠至寰宇。圣皇学问富春秋,帝功泰通九天光……不愧是朕的陆三元,写得的确好!”
官家毫不掩饰口吻中的亲昵和欣赏,对陆辞这般夸赞,直让所有士人心里一酸,都忍不住眼睛发红地向微笑谢恩的陆辞看了过来。
怎么又是陆辞?
他们无声嘀咕。
陛下可真不是一般的钟爱这位他被钦点的陆三元啊。
别人还只是淡淡的羡慕嫉妒,同样做了诗章,却只被官家随意过目,敷衍地点了点头,就交予卫士去念诵的蔡齐和萧贯,心里的失落感便变得更大了。
唯有朱说和柳七,他们看向陆辞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和诚挚。
陆辞谢恩过后,看向二位友人,心里不由一暖,亦对赵恒这形同于将他架在火上烤的另眼看待,感到很是无奈。
得亏这些人以后与他共事的可能性不高,即便有那么一日,这日的影响也被消除得七七八八了。
要不然的话……
陆辞未错过蔡齐和萧贯面上笑容一闪而过的微妙不快,不禁挑了挑眉。
特别是这两位,心里不存芥蒂才怪。
然而赵恒的额外恩宠,却还没完。
等所有前二甲的士人难掩激动、小心翼翼地就坐后,赵恒便率先举了杯,小抿一口酒水,便让内臣为他布菜了。
官家象征性地动了筷后,底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拘谨了半天,最后还是看着陆辞从容优雅地执起筷箸,挟了一枚赤焦肉饼入碗中后,才放下心来进食。
无人知晓的是,炙手可热的新科状元陆辞,盯上这道赤焦肉饼,已有许久了。
他刚试探性地咬了一小口,就被那脆而不碎的香皮下包裹的柔嫩面饼,加上温度正正好、随这一口徐徐溢出,却又恰到好处地很快凝在让人食指大动的细腻熏肉碎里的美味肉汁,给彻底征服了。
看似简单的一道菜,好似平凡无奇的一块肉饼,但真正用心品尝过后,只要是稍微识货的人,恐怕都能立刻尝出这快肉饼所采用烹饪的技法之繁多、火候之精准,调料之精细,所择食材之苛刻……无一不是精之又精。
等咀嚼间将留恋唇齿的汁水品尝殆尽后,才将这口美味至极的肉饼咽下的陆辞,不禁轻轻地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真没想到,在没有现代那些精细厨具的北宋,竟然还能做出这样的美味来。
陆辞慢条斯理地用完了这块赤焦肉饼后,并不急着用下一块,而是对其他的菜肴也多添了许多期待来,伸筷向了那块通体雪白、一看就甜软得很的天花饼……
跟聚精会神地品尝着每一口美味御膳、丝毫不愿糟蹋了这难得体验的陆辞不同,其他的新科士人,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赵恒表现得和善可亲,他们就一边壮着胆子不时偷瞄圣颜,思忖着要如何才有机会表现一二,一边斯文地进着食,难免有些食不知味。
赵恒将诸人反应尽收眼底,不禁一晒。
跟各怀心思的这些人相比,不论应试也好,谢恩也好,还是用膳也好,皆是心无旁骛,坦坦荡荡的陆辞,真是越发合他心意了。
不愧是他亲手择出的才俊,亲自点的状元。
赵恒盯着专心致志地品尝着美食、每道都没错漏过的陆辞看了一会儿,忽笑了笑,侧过头来,向赶忙附耳过来的内臣叮嘱了几句。
内臣面上讶色一闪而过,但很快克制住了表情的变化,向卫士们交代了下去。
这点小小动静,自然引起了一直分神注意那边动静的举子们。
只是卫士们领命而去后,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事发生,他们认定与己无关后,也就不再猜测了。
半柱香的时间一晃而过。
觥筹交错间,其他人因矜持进食,唯恐失了仪态,给官家留下不佳印象,导致身前的菜品还剩了近半。
唯有陆辞前的七道菜品,竟被他以无比优雅好看的动作,不疾不徐地消灭了个干干净净。
陆辞盯着空空如也的瓷碟,还有些意犹未尽。
可惜这是在皇宫内院,可不是在随他点菜的酒店里。
陆辞唯有品了品手边唯一剩下的果茶,怀着淡淡的遗憾,聊以慰藉了。
他刚心不在焉地抿上一小口,忽见眼前被扫荡一空的菜盘全被卫士移开,接着呈上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几道新菜。
蜜浮酥捺花,太平毕□□饭,独下馒头和黄雀鲊。
“请问这是……?”
陆辞微讶地侧过头来,小声向卫士问询。
正式的期集,要从唱名结束的次日才开始。
这场只有前二甲的进士有资参加的赐宴,不同于明日将在金明池对面的琼林苑所举办的宴席那般正式,所摆的菜式,都是有定品的。
连陆辞身为状元,也是七道菜品,没有特殊的优待。
要不是不合礼数,又有太多人看着,柳七和朱说都恨不得将自己的那份菜肴送给陆辞。
怎么现在还提供续盘的好事了?
那卫士对此疑问早有准备,闻言恭敬颔首行礼,才言简意赅地回道:“此乃陛下恩荣。”
陆辞:“……”
皇帝的赏赐,居然还有这么实在的?
他下意识地看向官家时,正巧赵恒也在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反应。
视线刚一对上,陆辞就下意识地行了一礼,赵恒却只摆了摆手,又笑了笑。
陆辞再微微欠身,算作谢恩后,就落落大方地承了这份恩荣。
他淡定地沐浴在偷听了答复的众人那羡慕得无以复加的目光中,毫不辜负地将这些精巧玲珑、却份量不足的菜肴逐个消灭了。
在享用过这顿数年寒窗苦读,才好不容易换来的宫中御膳后,皇帝又向新科进士们赐下袍和笏。
在其他士人还犹豫着,是否要将这件淡黄绢衫套上时,陆辞就将绢衫叠了收好,然后利落地将绿罗公服直接披在了白色襕衫上,再俯首系上淡黄带子,就已足够妥帖。
在陆辞看来,要将绢衫套在襕衫上,只会显得臃肿可笑。并且皇帝赐下袍笏,目的是为了展示优容恩宠,不可能会为些许仪态上的小瑕疵,而怪罪他们的。
不过,这身公服的颜色……
陆辞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一抽。
得亏没配送一顶同款原谅色的官帽。
其他士子们见了,赶忙仿效陆辞做法,手忙脚乱地将绿袍披上,再系好带子,场面一时闹哄哄的。
只是他们穿上后,再暗中跟陆辞的做个对比,顿时就郁闷了。
怎么学识不如人,恩宠不如人,到头来穿个式样相同的衣服,还是不如人?
他们却没想到,自己常年闷在家中读书,大多连大门都不迈,俗务也不操心。
于是身材要么瘦削如竹竿,要么有些发福。
这绿袍特意制得宽大,生得富态的士人一披上,就如一座山峦一般毫无美感,而瘦削的士人披上,则空荡荡如底下无物。
除了素来爱惜形象的柳七以外,在场的没几个人如陆辞一般是个天生的衣架子,哪怕只随意一披绿袍,也能轻易披出临风玉树的潇洒倜傥,璀璨可观。
陆辞已习惯了其他人的打量,只低头专心把玩着头回见的‘笏’,在掌心上轻轻拍了拍,就好似颇觉有趣一般,唇角扬了一扬。
柳七不由揉了揉眼。
不知怎的,总觉得摅羽弟的气质有了些变化。
不然怎么就这么个简单的动作,对方做起来,都有种风流慵懒的好看呢?
有些动作慢的还没来得及把腰带系好,送他们出宫的车驾就已经准备好了。
身为状元的陆辞,榜眼的蔡齐和探花的萧贯先谢而出,怀抱敕黄再拜一次殿门,就出宫去了。
尽管陆辞还有些挂心滕宗谅的殿试结果,也不可能逗留宫中。
不过下三甲的宣读,可比前二甲的要简略的多,并没有挨个呼名唤入、在皇帝面前答出三代祖名的荣耀。
而是被两卫士按写好名字的纸张,一纸十五人,按顺序集排,问好乡贯,核对身份后,就一队队地带入殿中,如赶鸭一般走个流程。
等集体谢恩过后,就直接被带出殿外,自行去上廊取袍笏了。
因不同于之前的挨个发下,他们需自己争领,场面不免有些混乱。
然而还没等他们披衫系带完,就又被催着回殿中谢恩,拜过之后,便被一同送出了。
由于是乘坐的宫里所派的车驾,哪怕是胆大包天的人家,也不可能敢当街堵截,就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一辆辆载着新科士人马车自宫门散开,将绿衣郎送回各自家中了。
他们倒不气馁。
毕竟等到明日,士人们结队赶赴期集所时,才是抢婿的最好时机。
而陆辞通过柳七之口,首次得知所有进士们明天竟还得自备鞍马,以赶赴期集所时,差点没怀疑自己的认知。
怎么这北宋朝廷能抠到这个地步,居然连这种小小费用,都要他们自行承担?
然而难以置信归难以置信,明日的期集断不能有失,陆辞只有哭笑不得地派健仆出去,好提前雇上四匹马了。
若是滕宗谅运气不好,未能登科,再减去一匹也不迟。
陆辞吩咐时,尚未察觉到柳七意味深长的目光。
柳七难掩同情地想着,小饕餮是不知明日将是如何的腥风血雨,才这般从容。
撇开小饕餮倍受盛宠的不提,也不说是难得一见的三元及第了,还不提这副无比惹眼的容貌。
就只说是新科状元这点,便足够让全京有女儿的达官显贵家抢破头了。
就凭那几个健仆,怎么可能护得他周全?
啧啧啧。
柳七已能想象出明日他的小饕餮怕是出了这门,就难回来的情景,忍不住摇了摇头。
朱说看着柳七盯着陆辞不说话,只做些莫名其妙的举动,不禁皱了皱眉,生出几分警惕来。
然而健仆刚开了门,还未踏出一步,那不久前还在崇政殿里见过的官家身边的内臣,就笑吟吟地进来了。
“陆辞接诏。”
就如上回一般,他这次来到此处,也是为了宣读皇帝的诏书。
“朕亲选英髦,擢登甲乙,冠群才而为重,在优待以攸宜……宜令左金吾司差十四人导从,许出两节。”
促使赵恒特予陆辞这般优待的缘由,除了他着实喜欢陆辞进退有法,相貌俊俏外,也有着这毕竟是数十年不得见的第二位三元及第的新科状元的考虑。
在好热闹的皇帝看来,如若真让家中唯有一寡母、仆从不多的陆辞这么行出街去,恐怕根本就走不到琼林苑,便已被些捉婿人家给强行捉走了。
陆辞在被赐了那几道吃食后,就领略了皇帝不按常理赏赐的作风了。
加上他受后世一些电视剧的荼毒,并不知晓之前的新科状元可不曾享有过金吾卫开道的先例,是皇帝特意为他开的先例,也是唯他才有的优待。
于是只愣了一愣,便谢恩道:“谢主隆恩。”
倒是给他省钱省事了。
念完之后,内臣还亲自弯了弯腰,将诏书放到陆辞手里,亲密叮嘱道:“陛下如此恩荣一新科进士的情景,已多年不曾见过。陆三元若有良机,切记好好谢恩才是啊。”
陆辞莞尔一笑:“多谢提点。”
这一回,倒不必太过避嫌了,他于是亲自将这位第二次主动释放善意的内臣送上了马车。
将人送走后,一转身,就对上目瞪口呆的柳七等人。
朱说满眼都是崇拜的小星星。
陆辞被柳七这古怪的表情给逗笑了,顺手在朱说肩上拍了拍,问道:“柳兄又是怎么了?”
柳七不住摇头,既向往,又憧憬,更多的,还是佩服。
他喃喃道:“亏我白替你操心了。”
可想而知的是,等到明日期集,有那么十四位英武堂堂的金吾卫受皇帝特诏,大张旗鼓地给陆辞清道,再骑着高头骏马,护送他一路进到琼林苑时,将是何等的轰动京城,将会多么惹来士庶艳羡,对陆辞而言,又是何等的荣耀!
单是想象那不得了的画面,主角还是他喜欢的小饕餮,柳七就差没激动得手舞足蹈了。
陆辞完全不知柳七在激动什么,无语地与朱说对视一眼,两人具都摇了摇头。
折腾这么一日,他们在兴奋之余,也很是疲累,也懒得搭理柳七了。
只是这天却还没完。
在接受完钟元和易庶的发疯式恭贺后,两个时辰一过,位列第四甲的滕宗谅也激动地回来了。
他刚一进门,所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死死地抱住陆辞,哽咽道:“若无陆兄鞭策,何来今日侥幸?”
对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柳七不禁不好意思地捂了捂眼。
才刚经历过更失态的柳七的突袭的陆辞,这下就从容多了,只淡定地拍拍他背,提醒:“是摅羽弟,谢谢。”
滕宗谅自认殿试发挥不佳,以为上榜无望,不想柳暗花明,虽落在第四甲,但也足够让他欣喜若狂了。
在抱着他心目中的大恩人一阵好好感谢后,他立马与柳七抢夺起了今晚在樊楼请客的权力,得胜之后,无比豪爽地点了满满一大桌子的菜肴。
陆辞嘴角一抽。
庆祝的意图他都懂,但……为什么又是全鱼宴?
要不是陆辞阻拦,滕宗谅差点就一口气点了一排歌妓,来站在包厢里给他们奏乐了。
顾及明日期集,众人只是小酌,不敢大醉,但喜事接连而来,仍是尽兴狂欢一宿。
同保六人,四人登科,不知得震惊多少人。
各人洗漱后回到床上,因一切尘埃落定,结果又这般喜人,皆是一夜好眠。
唯有心思最细腻敏感,想象力也颇为丰富的柳七替陆辞高兴过头,闹得整宿翻来覆去,无法成眠。
索性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点亮烛火。
——他要写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