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阳光和煦,却不知从何时起天竟阴沉了下去,此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老人抬头看了一眼那把明显偏向他这一边的雨伞,皱纹如沟壑般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坦然的微笑:“我那老友调教出来的徒弟,的确是有几份气度的。换作一个人,别说给我这个糟老头子撑伞了,怕是恨不得将我打杀当场!”
李云道嘿嘿一笑道:“这便是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的关系嘛,我们华夏人,多多少少都懂点辩证法的。”
这位辅佐过三任圣皇的耄耋老人轻叹道:“眼下圣教中,怕是能让那本教义吃透的年轻人已经凤毛麟角了。”
李云道笑着谦虚道:“我其实也没完全将我们那些吃透呢!哲学这种事情,换个角度看的话,得出的结论甚至可以是全然相反的。我自认功底还不够,读了万卷书,对那些东西也依然理解不透彻,这不又开始走万里路了,也许如此对理解这个世界会更有裨益。”
老大人佝偻着身子,负手在一旁走着,闻言倒是颇以为然地点点头道:“你们华夏人有种说法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一点我倒是不太赞同的。倒是你刚刚说的,先读万卷书,再走万里路,我倒觉得有些意思!年轻人,你有没有想过,往后让孩子们,边读万卷书边走万里路?”老人突然止步,微笑平视着这个来自异国他乡的年轻人。
二月的春风细风中,李云道也停下脚步,细细品味刚刚那句话,而后才躬身行礼:“老大人说得极是!”
三人行,必有我师,更何况这位三朝元老在圣教中被誉为“行走的大学”,得他点化的圣教智者不计其数,真正当得那句“桃李满天下”的赞誉。
老人颇欣慰地点点头:“走吧!”
李云道快步跟上,尽管自己的大半个身子都已经被雨淋湿了,却依然举着伞,伞面的绝大部分都给了身边的老人。
阵营有别,但却不会影响对于另一个智者的尊重,尤其是身边这个老人当年与大喇嘛噶玛拔希下棋十输六。
另四局,小胜。
走到圣殿前方的广场时,才觉得眼前那高大建筑的宏伟巍峨,若是放在重型机械加持的现代,建成如此宏大规模的建筑还能理解,但是放在人均寿命不过三十岁的数千年前,建成这样的建筑便足以令人叹为观止了。
老人此时也止步,站在广场前,抬头眯眼打量那象征绝对权力的尖塔,似乎猜到了李云道心中所想:“是不是在想,这座圣殿建造之初得填进去多少人命?”
李云道笑了笑,点头道:“让老大人见笑了,家里的长辈总说我有些妇人之仁,这一点我自己也是承认的。”
老人摇了摇头道:“所谓仁君,体察民情,深得民心,这是最最基本的。教中正史记载,当初建造这座圣殿的那位,最后无疾而终,享年五十有二。但另一册秘史却有提及,那位陛下实际上是死于某种毒药,至
于为何会被人下毒,被何人下的毒,时间太久了,已经无从考证了。”
李云道轻笑道:“怕是老大人口中真正‘体察民情深得民心’的人,才会做这样的事情。”
老人看了李云道一眼,又重新看向那高耸入云的建筑:“君心难测,放之四海皆准啊!”
“老大人何不随我回华夏,当个与世无争的哲学教授也好啊,我那位老师定然会与您一见如故。”李云道明知道不可能,但还是提了出来。
那须发皆白的老人看了他一眼,笑眯眯道:“小子,打得一手好算盘!”
李云道嘿嘿笑着,并不说话——若是真把这位三朝元老带回华夏,在圣教内部无异于投下一块巨石,说是炸锅也不为过。
望着漫长台阶,老人长叹一声:“老矣!”
李云道想了想,蹲下,转头道:“我背您!”
老人看着年轻人的真诚面容:“你是特使,背着我这三朝旧臣觐见敌国元首,你不怕回国后遭人诟病?”
李云道淡淡一笑,撇撇嘴道:“前怕狼,后怕虎,岂是做事的心态!”
老人哈哈大笑:“善!”
长达数百阶的广场台阶上,老人撑伞为两人遮风挡雨,华夏男子背负老人,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无数眼睛此时正盯着漫长台阶上的一老一少,有愤怒,有冷漠,有讥讽,有担忧,唯独没有赞许。
圣殿深处,议事厅紧领圣皇寝宫,向来用来与近臣商议那些不适合在朝会上商量的秘事。
许久不曾早朝的老人其实已经卧床多日,此时在议事厅那张缩小版的黄金圣座上正襟危坐。
“来了吧?”老人的双手笼在袖中,浑浊的双眼看向门厅的方高
“禀陛下,华夏特使正背负老大人进殿。”近侍问清了外面的状况,小声禀报道。
“哦。”这位在黄金圣座上坐了数十年的老人只轻哦了一声,布满老人斑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的变化,但当班的近侍还是很敏感地感受到了身边这位老陛下的不悦,愈发谨慎不安起来。
旁边的阴影中,一身黑袍的男子依墙而立,老人的目光转向那黑袍男子,问道:“看来,同样是情报头目,这位来自华夏的客人,明显要比咱们的科托斯大神官技高一筹。”
黑袍男子“嗯”了一声,接着道:“李云道此人心思诡谲,行事不择手段,科托斯大神官还是太循规蹈矩了些。”
老人叹息一声道:“就跟下棋一样,对于不同的对手,我们要有不同的思路。此前针对华夏的手段,我们还是太过保守了些。”
黑袍男子沉声道:“好在,结果再差也算是达成了陛下的目标。华夏人此次主动求和,接下来我们在华夏的势力拓展总算是要一马平川了。”
老人却摇头道:“奇就奇在这儿,此前的交手中,华夏人占尽了上风,那李云道一人,便让我教
在华夏数十年的心血付诸东流,为何他们会突然提出议和?还将那个被你们称为‘死神’的小家伙派来当特使,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黑袍男子略微思考片刻,才道:“华夏人最是擅长内斗,据此前的情报,对李云道接管二部,他们华夏人内部也有颇多异议,加上此人行事毒辣,得罪的人也不在少数。尤其是他出使本教前,赵、蒋两家各有一人因他而落马,这两人都是党羽颇多的重要人物,因而恨他入骨的人自然不在少数。根据目前华夏那边传回来的情报,有人执意让他当这个特使,怕是也不是没有怀着借刀杀人的心思。”
“借刀杀人啊……”老人长吟,片刻后才道,“眼下的局势,这个人死与不死,其实已经无关痛痒了。”
黑袍男子似乎有些不解,但也不便追问,只好保持着沉默,此后老人似乎也失去了谈兴,议事厅内瞬间陷入了可怕的静谧,直到厅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闭目养神的老人与黑袍男子几乎同时睁眼。
“来了!”两人心中几乎不约而同地响起同样的声音。
而后,一个脚步声变成了两个,一个苍老蹒跚,一个步伐轻松。
“陛下,老大人克瑞俄斯携华夏特使觐见。”外间的内侍通报道。
圣皇抬手,神色威严:“有请!”
外间,老大人克瑞俄斯看了身边华夏年轻人一眼,低声嘱咐道:“近几年陛下脾气不太好,你要小心!”
李云道笑了笑,不置可否。
老大人克瑞俄斯苦笑一声,自嘲道:“我倒是越老胆子越小了。”
李云道却执起老大人的枯瘦的手,微笑道:“不是胆小,是谨慎!走,我紧随着您,今儿倒是有幸目睹圣皇风采,万幸啊!”他在最后几个字上加了重音,却显得有些轻佻,显然并没有将那个手握天下大势的陛下放在眼里。
一老一少携手入厅时,黑袍男子又重新没入阴影,端坐厅首的圣皇瞳孔微缩,不悦的表情一闪即逝,郎声笑道:“老大人是我教三朝元老,特使先生是华夏后起之秀,你二人携手,好兆头啊!”
克瑞俄斯一脸春风般的和煦微笑:“陛下圣明,我教后起之材层出不穷!”
李云道撇撇嘴,却是没想到这圣皇居然爱听这般的马屁之言,当下也抱拳道:“华夏特使李云道见过圣皇陛下!”
圣皇微微眯眼,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倒是与他想象中颇为不同,没有预料的那么些锋芒,相反倒是多了一份谦恭与油滑。
“你便是那王抗美之子?”此话一出,就连老大人克瑞俄斯也觉得厅中的温度瞬间降了几份。
李云道毫无忌讳地抬头看向坐在圣座上的枯瘦老人,毫不掩饰眼中的失望,笑道:“回尊敬的圣皇陛下,您口中那位,正是家父。”
“来人了!”毫无征兆地,那圣座上的老头杀气腾腾,“给我拿下这个异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