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向兴邦不由得摇头苦笑,自己的这位老领导当真是越老越糊涂了——这种节骨眼上,谁跳出来谁就是炮灰,眼下这格局是再清楚不过了。小书记新官上任,之前三把火一把未烧,如今终于放出一把杀招“反腐”,这个时候凡是裤子里不干净的谁都打算先夹着尾巴做人,否则真要在这会儿撞在小书记的枪口上,怕是下场会比那位卧龙县公安局经侦大队长还要难堪。
王民这个人向兴邦是见过的,印象谈不上好坏,只是因为老领导的关系,在其升职时跟卧龙那边打过招呼,之后王民为表示谢意,来家里坐了坐,还提了两瓶酒、两条烟,后来向兴邦才发现烟里居然塞了整整十万块钱。钱客客气气地退了回去,但烟酒碍于老领导的面子,还是留了下来。此时向兴邦心中一阵后怕,当初如果拿了那十万块钱,怕是得到王民被两规的消息后,自己也要坐立不安了。不过他相信此时此刻,鹿城体制里定然是有人坐立不安的,因为不见得每个人都能抵得住金钱的诱惑,按目前了解的情况来看,这位经侦大队长的问题可不单单是收受贿赂,更大的问题应该还是涉黑。
李云道在江北的那场扫黑除恶几乎在全国公安系统里都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北方很多省份如今也都在学江北,企图肃清阻碍地方经济发展的顽痼黑恶势力,但效果都不甚理想。向兴邦敢肯定,从公安体系出身的李云道到鹿城来,头三把火里头定然是会包括扫黑除恶这样的大杀招。此时他脑中浮现了小书记那张笑脸迎人的面孔,热情,单纯,但骨子里的强势和手腕之硬,恐怕这是鹿城官场里的很多人都始料不及的。
要不要帮周振雄的女婿去说情?向兴邦有些举棋不定,就在这时,他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拿起话筒:“你好,哪位?”
话筒里传来李云道略带笑意的声音:“向书记,你这会儿空不空,我想找你谈点事情。”
向兴邦心中正想着李云道的事情,此时冷不丁听到李云道的声音,总感觉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些秘密仿佛被人揭开了一般,让他有些紧张,他甚至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好的好的,李书记,我马上过来。”
放下电话的向兴邦有些忐忑,说实话,以往梁实康和刘常德内斗时,他这个闲散副书记又兼了统战部部长,又很少会介入梁、刘之间的争斗,所以作为中间派倒也过得悠闲自在,如今一肩双挑的小书记来了,昨天又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一人,这向整个鹿城官场释放一个很鲜明的信号——小书记眼里容不下沙子。
向兴邦在市委一号楼办公,走向二号楼的时候他一直在琢磨小书记找自己的目的何在,但直到行至办公室门口时,他还是没能想明白。
“向书记,李书记在等您!”贾牧起身相迎,他只补了两个钟头的觉,就起来跟冉雨他们汇合了。
“嗯!”向兴邦点了点头,便独自敲门进了办公室。
“这么快?”李云道刚刚正站在一幅巨大的鹿城地图前看着些什么,此时笑着将向兴邦迎到会议桌旁——沙发会客区在李云道的授意下改成了会议桌的形式,这让最近头一回来这间办公室的向兴邦觉得有些新奇。“沙发太软了,影响思考,我让老倪换成会议桌了!”李云道笑着招呼向兴邦坐下,外面贾牧已经泡好了茶送了进来。
待贾牧关门离开,李云道才笑道:“兴邦书记,昨天卧龙的事情,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吧?”
向兴邦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但最后还是点点头:“嗯,刚刚一位老领导还给我来过电话询问这件事情。”
李云道笑着问道:“那么,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在体制里当领导问出“你怎么看”这样的问题时,多数时间里问出问题的人本身就已经有了大致的答案,他所需要的不过是你肯定的答案,或者用这种方法来鉴定政见的相同与否。年轻的时候,向兴邦就吃过这方面的亏,如今五十来岁的人了,自然早就熟悉了这些套路。
“大快人心。”向兴邦用这四个字表达了自己的立场,但在得到李云道的肯定后,他又适时地提醒这位年轻的市委书记:“李书记,刚刚原来人大的老主任周振雄,也是我的老领导,刚刚的确打电话来询问案子的情况了。不过也可以理解,王民是周振雄的小女婿,应该是姑娘回家找老头子帮忙了,所以那边打了电话来问问具体究竟是什么情况。”
李云道看了向兴邦一眼,对于这位如今在鹿城常委序列里仅次于自己的副书记,他还是发自内心的佩服的。在来鹿城前,梁、刘内斗的格局是人尽皆知的,梁强刘弱,梁实康几乎只手遮天的形势下,这位向副书记还能始终保持着两不相帮,这已经足以说明其足够的政治智慧和和高明的为人处事手法。刚刚的话他表达得就很恰当,首先摆明立场告诉自己他是坚决支持反腐的,而后才小心地点出王民背后的社会关系,无论从语言还是神态上,都更能让人觉得他是在替李云道着想,以免得罪了那些桃李遍鹿城的退休老干部。
“嗯,王民的岳父是老主任周振雄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之所以没有提前打招呼,只是怕消息走漏了他们会销毁证据,不过现在证据都在柳震泓手里了,我也的确该抽个时间去看望一下周老。这样吧,离春节也不远了,定个时间,喊上老干部局的负责人,你跟我一起辛苦跑一趟,前辈们为了鹿城也都是呕心沥血了大半辈子,倒是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被冷落了。”李云道笑着说道。
听到这些话,向兴邦心里顿时松了口气,他刚刚还真担心小书记意气用事,到时候把一众把老干部全得罪了,有些话传到省里怕是对往后的仕途会产生一些影响,但如今看来,自己还是多虑了,小书记面面俱到的修养显然已经不是一个三十开外的年轻人就可以做到的,这让向兴邦觉得,李云道背后一定有一个甚至一群在为他出谋划策的智囊团队。
谈完周振雄的事情,李云道将话题引向经济领域:“我最近抽时间下去调研了一些地方,时间太短,还没能走完,我说说我看到的一些现象和思考,你听听看,毕竟你在鹿城待的时间比我长得多,有些事情,我们可以探讨探讨。”
向兴邦愣了一下,他是分管组织人事以及统战的副书记,经济上的事情他向来是不过问的,尤其在梁实康时代,刘常德是市长,他更不可能在市府负责的事情上指手划脚,但在鹿城这些年,哪怕没有理性的认识,感情的看法他自己还是总结出来一些的。
向兴邦在李云道的办公室里一直待到天黑,从2号楼走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大院里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风有点大,却并不是很冷,夜风中落了叶子的白桦树树影婆娑。向兴邦的思维还停留在刚刚跟李云道探讨的问题上——旧的鹿城模式不行了,我们要开创全新的鹿城模式。
这是以往任何一届班子都没有提出来过的,也许的的确确是因为国内主要矛盾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原先那种任由民营经济下海冲闯、摸着石头过河的粗放式的模式真的需要由政府来做一些方向性的引导了。
“要用战略的眼光和思维来看待眼下的鹿城,我们要做的规划不是三年五年的任期内的事情,而是二十、三十年,甚至是五十年和百年的长期规划。”
李云道的话直到向兴邦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还回荡在他的耳畔,为鹿城百姓规划百年这种想法此前他连想都没有想过,但那个年仅三十出头的年轻书记却提出来了,而且也的的确确在思考着这些的命题。作为一个老党员,尤其是在体制里干了这么多年,很多人都已经是“老油条”了,这样的话如果被别人听了去,定会觉得小书记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但向兴邦却隐隐有些兴奋,他已经很久没有碰到这种当真实践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同僚了,多数的时候,他在冷眼旁观类似梁实康和刘常德这样的窝里斗。小书记的一番话是极具鼓动性的,如果他这会儿还是四十岁出头的年纪,今天这番话下来,免不了是想要跟着小书记一起干出一番事业,不谈惊天动地,但起码能在史书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惜他已经五十出头了,他能预感得到,自己的下一站应该是到浙北下面某个地级市任二把手,也就是市长,但他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自己当了市长,自己会不会有像小书记这种为百姓谋百年福利的雄心与魄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