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一袭小小素袍,长发随意地挽成一个发髻,那根象征着这座道家名山最高权力的玉发簪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山巅,夜风猎猎,模样俊俏得不像话的小道姑无奈地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这山顶都这般冷了,在大雪山里头,那还得了?”
一个穿着缩小版道袍和开裆裤的稚童蹲在小道姑身边,肥嘟嘟的小手里握着一把狗尾巴草,听到小道姑的喃喃自语,他仰面好奇地看着这位连自己的师父看到都要毕恭毕敬的小掌教,奶声奶气地问:“什么是大雪山?”
小道姑鼓了鼓腮帮子,在夜风调皮地吹了几个口水泡泡:“嗯,大雪山就是大雪山,我也没去过。无极说那儿终年被白雪覆盖,很冷!”
道童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夜风吹得的确有些发凉的开裆部位,很赞同地点点头:“嗯嗯嗯,很冷!”
张晓蛮嫣然一笑,拎起小道童后颈处的衣服,飘然起身,数个起落后,便安然到了离山巅不远处的一方平地。放下打着哈欠的小道童,张晓蛮笑着在小家伙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掌:“去睡觉吧,睡这么晚,今晚应该不会尿床了吧?”
小道童回头仰视这位在山上辈份高得吓人的小祖宗,挠挠头,露出洁白的乳牙:“师父说了,再尿床,就罚我顶着棉被一整天!”
张晓蛮被逗笑了,她一笑,刹那间如芳华绽放,看得小道童微微出神。
“这样吧,你跟你师父说,就说小祖宗允许你尿床到四岁,这叫奉旨尿床!”说着,张晓蛮自己也笑了起来,目送观中的道人将那道童抱着下了鹅卵石小道,她才转身踏入身后那间牌匾上祖师亲题“藏经阁”三字的恢弘建筑。
阁内典籍众多,从一楼到九楼,算得上是书香浩淼。晓蛮进了藏经阁,也不去管那些深夜也不忘在阁中搜寻典籍经书的年轻道人,径直从一侧木梯,九转十八弯后来到九楼。
九楼入口处挂着一主木牌,写着几处娟秀小字:闲人莫近。晓蛮也打了个吹欠,推门而入。这九楼并没有普通意义上的藏书,只有道门代代相传的天书数卷。历任掌教以研解天书修习道法为己任,但资质不同,历任中能习得前两卷者已经寥寥无几,更不用说这玄奥无双的第三卷天书。
晓蛮盘腿坐在木几前,托腮看着这已经翻过半册的第三卷天书,发黄的书页令人昏昏欲睡。她干脆合上书册,在一旁的榻榻米上躺了下来,看着顶梁,做着各种可爱又可笑的鬼脸表情,最后实在太无聊了,才叹息一声道:“可惜这天书拿不出去,否则带去大雪山里跟他一起研究,肯定事半功倍。唉,也不知道他在那儿怎么样了,那大雪山与世隔绝,哪里比得上这终年香火旺盛的龙虎山啊!”
她翻了个身,忽然被什么东西压痛了,取了出来,这才发现是十力嘉措以往终年不离身的一枚暖玉。原本只是一块玉胚,但在京城四合院的时候,十力将玉胚雕了出来,此时那暖玉呈现出一个惟妙惟肖的少女模样,乍一看,跟晓蛮还有八分相似,只是这玉雕上的少女明显年纪要大一些,十力把玉雕送她的时候,不解风情的晓蛮还狠狠地生了一回气,不过等那少年喇嘛说清楚这是晓蛮十年后的少女模样时,余下的便尽是少女的娇羞了。
把玩着那入手清凉而后微温的玉雕,晓蛮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翘,真是个心思玲珑的人儿呢!
晓蛮暗暗下定决心,这第三卷天书的问题一解决,自己就即刻下山奔赴大雪山,哼,你不来找我,我去找你总可以吧!
大雪山,终年白雪皑皑,放眼望去,如同身临白色的神国。这里终年人迹罕至,与世隔绝,似乎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人才能正视内心,真正地通晓佛意。
从山脚到山巅,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路,只能一脚深一脚浅地踏雪而上。要是有人能攀至山腰处,又恰好在山的南侧,才会蓦然发现,这山腰处竟然有一处面积颇大的温泉湖,水雾弥漫中,松柏与桃李相间,俨然一幅大雪山深处的桃花源画卷。
温泉岸旁,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裤衩的少年坐在湖畔,双脚置于温热的湖水里,手中拿着一卷丝帛制成的经书。要是李云道在场,看到这丝帛肯定要大呼这帮喇嘛暴殄天物,这样的丝帛本就是文物,如果拿到拍卖行,没准又能暴出一个令人咋舌的天价。
凝视了那丝帛上的经文许久,少年人这才将这天价的丝帛随意地丢在一旁,整个人钻入湖中,游了两个来回,这才作罢上岸。待出的足尖离开水面,两个成年的喇嘛不知从何处迎了上来,一个擦身,一个穿衣,转眼间,一个佛意盎然的少年喇嘛便出现在了湖泉湖畔。
高原离天空很近,近得仿佛那白云触手可及。十力嘉措冲两个喇嘛点了点头道:“今天天气很好,可以请大长老出来晒晒太阳。”
两位喇嘛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大长老年岁已高,从昆仑山返回大雪山的路上便一病不起,后来是十力将软轿子让给了大长老,领着众喇嘛徒步回到大雪山。如今大长老卧病不起,但依旧坚持教授不外传的经文给这位年轻的教宗,每每看到大长老枯瘦的手指,十力便会想起那个独自在悬崖上枯坐圆寂的老人。
似乎是因为这泊温泉湖的缘故,沿湖的方圆几里内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小气候,气候温和,四季如春,时而阳光,时而小雨,就仿佛某位得道高僧在这苍茫雪山间用大法力点出的一方结界。
十力独自走上山坡,站在这处雪山桃花源的最高处举目远望,除了眼皮子底下的这处塞上江南,远处皆是连绵不绝的雪峰。
手中的转经桶转一圈,便是一卷大愿力的经文落幕。
看着正对面那座巍峨无比的雪山,他微微一笑,善目慈眉,眉宇间竟已隐隐有了端庄法相。
“天不是天,水不是水,山不是山。”身后转来苍老的声音,是大长老,坐在壮年喇嘛抬着椅子上,瘦弱的身上盖着一层雪白的狮子皮毛。
十力转身走向老人,将那滑至老人胸口的皮毛往上拎了拎:“我说那是天,那是水,那是山,那便是天是水是山。我说那不是,便不是。”
大长老微笑点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孩子。”
十力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贝齿:“大师傅说我是生而知之。”
大长老笑道:“阿周陀那以龙成道,化佛之十力,又岂有不俱大智慧的道理。”
十力冲大长老挤挤眼睛:“等读完了万卷经书,我便要去走那万里路。”
大长老笑道:“我噶举一脉教宗自康熙后便从来都是在红尘中打滚最后修得正果,你大师父不也如此吗?”
十力很开心:“我已经读了千卷了吧?”
大长老点头:“很快了,你是开宗立派以来,最快的一任教宗了。”
十力很腼腆的道:“读完就可以下山?”
大长老微笑端详着这个法相初成的孩子:“下山也同样是修行,只是在山上打好基础,下了山才能事半功倍。”
十力点点头,话锋一转,问大长老道:“您要亲自去京城?”
大长老摇头:“不去了,时间紧迫,还有很多很多要传授给你。”
十力笑道:“那就请假吧,我请云道哥跟宗教协会那边打个招呼,咱们今年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大长老笑道:“如此甚好。”
十力不如为何突然忧伤了起来,大长老微微一笑道:“不用担心,韦陀伏魔无数,理当遭遇人间劫难,否则如何立身成佛?”
十力蹲在大长老椅子旁,看着那雪山苍茫,叹息道:“不光是云道哥,还有弓角哥,徽猷哥,还有她!”
提到“她”的时候,少年喇嘛的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是这样的,有的人对你来说就如同春天的阳光一般,想起来你都会发自内心地开心。
大长老“哦”了一声,又叹息一声。四百年前那青海湖畔的诵经读诗的声音似乎还未曾散去,那如负如来不负卿的一代法师此时该早归依佛祖了吧。
大长老摸着十力的脑袋,教宗也罢,天才也罢,生而知之也罢,终究要经历那少年心性的年岁与过程。
大长老有些不忍,看着蓝天白云,微微一笑,这才道:“京城,其实原本也该是你去的。”
十力歪着脑袋不解地看着老人,老人也笑望着他:“去吧,早去早归。”
十力纵然如今已经修得性子淡泊,此时也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喜气,但转念想了想,随后还是蹲了下来,微微摇头道:“还是不去的好。”
大长老笑了起来,望向远方山脚处振翅欲飞的雏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