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一点点漫上来,缭绕在窗前,蒸腾的整个屋子都朦朦胧胧的看不分明。
柔嘉泡了许久,拿了帕子使劲地揉搓着,可那些吻痕又深又重,不但擦不掉,反倒弄的更加狼狈,一遍一遍提醒着她那晚难堪的回忆。
又麻又痛,她咬着唇,无声地掉着泪,一颗颗眼泪砸下来,落到那浴桶里,瞬间便消弭于无形。
皇兄他一定是故意的吧。
他就是要这么这么深,这么重的在她身上留下标记,让她清清楚楚地看见,避无可避,迫不得已主动送上门去。
柔嘉有些无力,她还是把皇兄想的太好了。
那的确是她名义上的皇兄,但也是个成熟的男人。
柔嘉想过他会恨她,报复她,但唯独漏了他会对她生出欲望,用这样一种难堪的方式来折磨她。
她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就凭着从前纠缠不清的恩怨,他怎么会放过她呢?
她的母亲勾引了他的父亲,所以他要用这种存心羞辱的方式,把这一切都加诸到她身上,逼着她来偿还上一辈的罪孽。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前有西戎的人虎视眈眈,身后的桓哥儿还那么小,等着她遮风挡雨。
她若是真的去和亲,不但自己活不下来,怕是连桓哥儿也要被这深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柔嘉脑子乱成一团,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最后只是一言不发的埋在了床榻里,将自己遮的严严实实的,仿佛那样就不用面对这个陌生的自己了。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但是她不想点灯,仅有的一盏床头小灯也被捻的很细,昏黄地照在床头的角落。
只有银白的月光透过窗户缝隙洒下一点点光亮,落到那紧闭的帘幔上,随着晚风一晃一荡的摇曳着,才显得这室内没那么死寂。
染秋实在是担心,怕打扰到她,悄悄地凑了过去,俯着身想试试她额上的热度,可刚触碰到一点,她便惊恐地抱着被子往后面退。
“公主,公主您这是怎么了?”染秋的手悬在半空,看着她煞白的脸色终于忍不住发问。
柔嘉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放空的眼睛才渐渐回神,她微微垂下眼,埋在膝上轻轻喘了口气:“没事,我只是有点累了。”
“要不要请太医再来看看?我瞧着那位徐太医倒是很和蔼,事无巨细,体贴的很呢。”染秋低声地询问着她。
徐太医,柔嘉隐约记得这个名字。
一提起来,她又忍不住想起了那晚的事情,她后怕地摇了摇头:“不要,我不要看太医。”
“好,不看不看。”染秋连忙应声,替她掖上了被角,她那绷得极紧的背才慢慢松了下来。
染秋以为她是在为和亲的事情忧心,犹豫了半晌,还是不敢把这几日的西戎的那个王子多次进宫的事情告诉她。
如果注定无法改变,还是不要让她再徒增烦恼了。
但屋漏偏逢连夜雨,柔嘉的气色刚刚好了些,六皇子却不知何故,全身起了红疹。
“天花,一定是天花!”
不知是谁先喊起来的,这消息一传出,便吓的阖宫上下都震惊不已。
这个年纪得了天花的孩子,十有八九是要夭折了,前头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就是死在了六岁的时候。
如今六皇子又到了这个槛,他身上一出现红疹,当年的老宫人们面色骤变,立即笃定地喊道。
消息传到柔嘉耳朵里,她本就瘦了一圈的身材更是有些承受不住。
“不可能,桓哥儿还这么小……”柔嘉不顾众人的劝阻,执意要亲自去看一看。
桓哥儿虽是六岁,但因着常年患病和心智懵懂的缘故看起来比同龄的孩子要小上许多。
他又不会说话,得了病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要不是忽然烧起来了,众人到现在可能还没发现。
帘子一掀开,他身上果然满是红疹,脸颊亦是烧的通红,整个人满头是汗,格外不舒服。
他痒的实在受不了,哭着闹着,一翻身,身上的疹子更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露出来,触目惊心。
柔嘉心疼地眼泪直掉,她伸手想去摸一摸桓哥儿,但尚医局派来的嬷嬷却一把按住了她的手,不许她碰。
“公主,这天花可是会传染的,您还是离远一点吧……”她看似好心地说道,一侧身,将柔嘉半推了出去。
柔嘉原本正在伤心,但毕竟在宫里生活了这么久,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尚医局嬷嬷过分的推拒,心头微微一凛,不着意地将那拦着她的手臂拿开,俯着身认真看了一眼。
这一看不打紧,她仔细瞧了瞧,才发觉虽然都是红疹,但桓哥儿身上的疹子分明和她小时候得过的痘疮一样。
她有些惊喜喊道:“嬷嬷,不是天花,桓哥儿得的只是痘疮。”
比起天花那无药可医的病来,这痘疮顶多是吃几副药,忌着口,好好照顾几日便没有大事了。
然而原本慈善的嬷嬷一听,却是微笑着推了她出去:“公主,您年纪小不知道,奴婢们都是亲眼照顾过三皇子四皇子的,天花是什么样,痘疮是什么样,没人比我们更清楚了。奴婢知道您关心六皇子,但是生病这种事可不敢乱说,万一误了诊,拿错了药可就麻烦了,您也不想亲手害了您弟弟的命吧!”
残害皇嗣是大罪,即便她贵为公主,也免不了责。
染秋看着公主消瘦的身形和苍白的脸色也疑心她是大病初愈,精神不济,帮着劝了一句:“公主,您还是先出去吧!”
可柔嘉却坚定她并没有看错。
她不顾阻拦,一把推开了那嬷嬷,直接进了帘子里,抱住了桓哥儿。
“公主,您小心一点!”染秋见到她这般举动,着急地想把她拉回来。
那老嬷嬷更是直接变了脸色,声音严厉地斥道:“公主,您还是出来吧,万一将这病气过给了别人,这宫里可就要大乱了。”
柔嘉低着头,捋上桓哥儿的手臂仔细看了一眼,确确实实是痘疮。
可这些嬷嬷为什么非要说是天花呢?
这两种病虽然像,但她们都是宫中的老嬷嬷了,难道连这点区别都看不出吗?
柔嘉不相信。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故意要他们这么说。
能驱使尚医局的嬷嬷全部指鹿为马,空口说假话,柔嘉实在想不出第二个这么恨桓哥儿的人来。
太后,那位太后娘娘,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她已经逼得她要去和亲了还不够吗,桓哥儿还这么小,又毫无威胁之力,他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一阵阵血气往上翻滚,柔嘉攥紧了帕子,掌心已然掐出了血印。
她不信,这宫里没一个人会说实话。
她低着头摸了摸桓哥儿汗湿的额发,轻轻吻了一下,才转身掀开了帘:“我没看错,这的确是痘疮,嬷嬷若是不信,大可去叫太医来。”
她说着轻轻叫了一声染秋,染秋见她如此执着,当下便也大半信了,连忙起身想要出去。
但她刚想踏出门,两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太监忽然堵住了她的去路。
染秋也明白了。
此时,嬷嬷收敛了笑容,看似好心却不容置疑地说道:“公主,您大概是病糊涂了,这明明是天花,怎么会是痘疮呢?太医已经来看过了,您还是不要再胡说了。您的婚事不是快近了吗,听说太后娘娘正派了尚仪局的嬷嬷来教导您,您还是快些回去准备婚事吧,六皇子由我们带出去照顾便好。”
“带出去,你们要把桓哥儿带去哪里?”柔嘉微微发抖,这才明白她们的真正意图。
“公主,您年纪小不懂,这天花可是会传染的,宫里还有五皇子在,万一将这病传染给了五皇子,那可是谁都担待不起的大错了,所以六皇子自然是要挪出宫去的。您放心,我们都是照顾过三皇子和四皇子的老人,定然不会让六皇子像他们一般的!”
小孩子体弱,莫说是天花了,随便一场风寒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如果再挪出宫不在她的眼皮子底,谁知道她们会对桓哥儿做出什么事情来,到时候是死是生,是什么病还不是全部由他们说了算……
她不能,不能让这些人把桓哥儿带走。
眼见着她们已经在收拾东西了,柔嘉冲上去想抢回桓哥儿,可几个膀大腰圆的嬷嬷牢牢架住了她,她这次连上前也做不到。
“放开,你们好大的胆子,简直无法无天,竟敢对皇嗣下手!”她忍不住斥责道。
既已撕破脸皮,那些嬷嬷毫无顾忌地笑了笑:“公主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听说那西戎的阿木勒王子又进了宫见驾,兴许明晚,或者今晚,陛下便要正式下旨了。”
她刚一说完,柔嘉陡然变了脸色,脸上血色尽褪,苍白的跟一张纸一样,仿佛风一吹,便要无力地坠下去。
那嬷嬷以为吓到了她,很是得意,领着人便要出去。
但柔嘉却不是因为和亲,她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切,看清了这张对她早已铺开的大网。
皇兄是九五之尊,是天下之主,即便是太后,也不能越过他的旨意行事。
他的消息那么灵通,桓哥儿生病的事他不知道吗,尚医局那么大的阵仗他没发觉吗?
他之前故意在她身上留下了那么多暧昧的痕迹不就是在暗示吗?
皇兄是在等,等着她主动送上去——
给谁不是给呢?她的命运从来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与其到了那蛮荒之地被折磨致死,倒不如死在这带给她无限荣光又让她坠入深渊的禁庭里……
柔嘉忽然想通了,一直抗拒的手慢慢卸了力,神情平静地站着。
那牢牢架着她的婆子一看见她这副样子,才松了口气笑了一声:“这才对嘛,公主您还是趁着最后这几日多看一看这皇宫吧。”
柔嘉抬起头,忽然也笑了笑:“嬷嬷,我都是个要走的人了,能不能明天再带走桓哥儿,今晚,就让我再跟他待着最后一晚吧。”
只不过一晚上而已,她一个徒有虚名的公主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那些嬷嬷有些可怜地看了看她,终究还是松了口:“那明天一早我们便将人带走,公主到时候可不要再阻挠我们办事。”
柔嘉点了点头,一片坦然。
待所有人走后,她静静地站了许久,站到眼睫快结冰了,才终于开了口:“染秋,备水。”
染秋看了眼窗外暮霭沉沉的云雾,有些不解地道:“天色还没黑,这会儿就沐浴会不会太早了?”
柔嘉什么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不早了,皇兄,他大概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