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贡院发下诏书,皇帝要在集贤殿召开殿试,亲自命题选才,并且任命蔺如是为翰林院大学士,担任主考官。内阁首辅闫炳章、次辅徐阶并大学士六人监考。
得了消息,整个京城都沸腾了。有当世大儒蔺如是做主考,学生们也都备受鼓舞,对这场殿试无比的期待。
“元朗!元朗醒醒!”
元朗睁开眼睛,就见唐挽站在他床前,一身墨绿色直缀深衣,头戴玄巾八角帽,更衬得他面如冠玉,一双眼睛如同点了墨般。
“你傻笑个什么劲儿!再不起可就要迟到了!”唐挽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酒气铺了一身,咕哝道:“你也喝太多了吧。”
“不多,不多。”元朗扶了扶头,抬手去取放在床头那件一模一样的墨绿色衣服,道,“今日殿试,刚刚好。”
唐挽捧起他的脸,小巴掌啪啪拍了几下,道:“赶紧醒醒,当心治你个御前失仪之罪!”
等到了贡院门前列队的时候,元朗脸上还留着浅粉色的巴掌印。他摸了摸脸颊,心里委屈,怎么能打我呢?不过还挺管用,酒是真醒了。
唐挽偷偷瞥了他一眼,眼角藏了笑意。两人相识不过三个月,在这不多的时日里,唐挽总结出了与他相处的三条铁律:
第一,不要与他争辩。元朗是个极有才华的人,且他的才华多用于遣词排句之中,故而从来不肯在口舌上落人下风。曾经唐挽就“子非鱼”这一话题与他展开了一场辩论,一辩就是三天,结果是现在看见鱼就想吐;
第二,不要让他喝酒。元朗虽然好逞口舌之强,却并不惹人讨厌,就因为他平素还算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只有遇到感兴趣的话题才会一开金口。可是一旦喝了酒,他就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话唠。见着什么都要聊,跟谁都有的聊。那叽叽歪歪的程度,能活死人、肉白骨;
第三,不要同他斗诗。唐挽一度怀疑他是李太白再生。每逢朋友聚会赋诗,他的纸都不够用,故得了一个绰号叫“诗霸”。若是在酒后那就更不得了。李太白斗酒诗百篇,他则是斗酒诗百斤。
为了今日的殿试,元朗昨晚喝了点小酒。看这酒后初醒热血沸腾的状态,今日殿试的头筹怕是非他莫属了。
集结完毕,士子们成队出发,由安上门入皇宫。脚下是黑沉沉的砖道,两侧是朱红色的巍峨宫墙,这条夹到又宽又长,尽头的青天被夹成了一条线,隐约可见金灿灿的琉璃砖瓦,与天相连。
这便是皇城,蹦一蹦就能够到天的地方。士子们鱼贯穿行于宫墙夹到间,如同一股墨绿色的清流,注入火场。
拾台阶,入大殿,掀袍下拜,口称万岁。起身时元朗踉跄了一下,唐挽暗暗扶他一把,两人一左一右分开,各自入席备考。
纸是上好的雪花宣,墨是拔尖的吏青墨,湖笔温柔顺滑,大殿温暖如春,可比当初在大街上雪地里要好了太多。唐挽挽了袍袖,笔尖吸满了墨,悬于纸上,却忍不住抬头往座上看去。
皇帝坐得太高太远,只是一片模糊的明黄色影子。皇帝坐下一左一右两把椅子空着,是“龙不见龙”的两位王爷。再沿着丹陛向下,便是内阁的诸位阁老了。
一个月前唐挽刚入京城的时候,就听街头巷尾流传着这么一首童谣:
“入宫门,拜皇上,皇上不坐堂。圣旨传了三年半,压在东阁案头上。”
这首童谣编排了两个人。一个是当今皇上,另外一个就是内阁首辅大臣闫炳章。
当今皇上不理朝政,一心求仙问道,内外大事皆由内阁裁决。内阁中首辅大臣的座位朝东,故称为东阁,又称元翁。当今首辅闫炳章身居高位已有十年,深得皇帝信任,可谓大权独揽。内阁大臣中五位都是他的亲信门生,桃李也都遍布在各省道要职。因此才有这样一种说法:金字朱批的圣旨,还不及东阁的一封手书管用。
此时与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同处一片瓦檐底下,唐挽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然而他的形貌却有些出乎意料。他身形干瘦,发黄的面色和深陷的眼窝透露着他长期劳碌的事实。他身上的衣着也极为朴素,袍子下露出的半截衬裙上甚至还打着补丁。这哪像一个奸相,分明是个勤俭节约、日夜操劳的国之栋梁。
果然啊,皮囊这东西,是最不靠谱的。
首辅大人旁边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翁,看年纪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这应该就是次辅徐公了。本朝次辅的身份相当于储相,一旦首辅卸任,次辅就会成为新一任首辅。因此理论上次辅大多是首辅的门生。但这位徐公已经当了二十多年的次辅了,首辅换了三届,他自岿然不动,可谓“内阁第一钉子户”。如今的徐公因为年事已高,经常告假在家,不参与内阁裁决,却也没有一个人上书请他卸任,也算是一桩奇事。
再往后便是六部各位大人了。
唐挽将这段时间听来的只言片语与场上的各位大人一一做了对应,仍觉得自己看的不够真切。一转眸,却正对上一双锐利的眼眸。
蔺如是穿着一身蓝布袍子立在大殿正中,清淡的身影与辉煌的大殿格格不入,莫名生出一种遗世独立之感。他的面色有些苍白,更衬得那双眸子黑亮黑亮,仿佛能洞察人心。唐挽和他对视一眼,顿时心里一紧,好像那不可言说的秘密已经被他看透了,冷汗沾衣而出。
蔺如是却朝着唐挽过来了。蓝色的袍子出现在唐挽桌案前,那一双眸子就悬在头顶上,像是一把利剑。
“这个学生,怎么还不落笔呢。”
唐挽的手腕微微颤抖,手心里渗出汗来。
“是太过紧张了吧,笔都抓不稳了。”一双大手落下来,稳住他的手腕,头顶的声音近在咫尺,“既然进得殿来,便好好答题。莫要辜负父母的期望。”
下一瞬,手腕被放开,他已离去。
殿试整整进行了一天,先是短文论著,然后是当庭策问。学生们一天水米未进,到了晚上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却仍要在殿外等候。
天色渐渐暗了,廊子里的灯一盏一盏的亮起来。蔺如是手捧着托盘走来,盘子上铺着红绒布,上面扣着三个玉符,分别是金科一甲的名字。无数的目光集中在他手中的托盘上,蔺如是望了一眼殿前黑压压的士子们,忽而生出一种感慨。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继盛,你是否也曾同这些士子们一样,期待着登高而招,泼洒一腔抱负?
我没能救下你,但是,我能替你撕下这王朝最后一块遮羞布。
我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我应该这样做吗?
继盛,你可听得见我的话?
蔺如是目光沉沉,盯着托盘中那青玉名符,像是要盯出一个洞来。他忽然抬手将一左一右两块名符换了位置,动作之快谁都没有发觉,只有立在他左侧的徐公微微动了动眼皮。
下一刻,殿门洞开,华彩灯光里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金书玉册,昭告天下。
一甲状元,安徽大名府,冯楠。
一甲榜眼,山东琅琊府,谢仪。
一甲探花,广西柳州府,唐挽。